黑影輕功極高，對宮里的布局也極為悉，手中拿著弓弩一連翻過幾座宮墻，最終消失在了花園的重重樹影中。

穆清葭又往前追了一段路，在假山中翻找一圈。沒有尋到刺客的蹤跡，倒是迎面到了東宮的守衛。

黑燈瞎火的，這才發現原來自己追到了東宮附近，已經能夠看到那座雕梁畫棟的巍峨建筑了。

“什麼人！”一聲暴喝。

如今負責東宮守衛的將領名宗無攸，原是孔越的副將。

就跟司空鶴先前所預料的一樣，大通細之事后，周瑾淮便考慮著要在東宮額外增設一支隊伍保護小太子周若瑜的安全。

最初皇帝的確是提起想要司空鶴座下的東北兩位主司之一來當周若瑜的護衛，但司空鶴推說那些大通細代了幾個京郊的據點，除了白之外，其他三名主司都要被他派去辦事，恐怕短時間沒法隨保護太子殿下。

周瑾淮當時不置可否，過了兩天后，經過與幾位前來探病的老臣一番長談，他卻又改了主意。從那日救駕有功的將士中直接任命了一個有印象的，又讓周若白去西郊營里挑了一支隊伍，就這麼定下了東宮的護衛隊。

甚至在做這個決定前都沒與司空鶴招呼一聲。

只不過媧在司空鶴的時候大概沒給這位裝進去能跳的心，導致外頭甭管發生了什麼變故，落進司空鶴的眼里也激不起一漣漪。

他在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只淡淡地應了聲“好”，也不知道是意外還是不意外。

眼下這位宗無攸將軍，就是那時候被周瑾淮挑中的那個“有印象的”。

可算得上是“時也運也”。

看到不遠的這個黑乎乎的人影，宗無攸帶隊疾沖過來。一直到離得近了，火把的亮映上穆清葭臉上銀白的鬼面，這位魁梧的一字眉將軍才倏然一愕：“沐蒼大人？”

他連忙抱拳行禮：“末將宗無攸見過東主司大人。”

看著穆清提在葭手中的劍，宗無攸有些疑地問：“末將方才帶人在東宮附近巡邏，聽到這邊有靜便過來看看，沒想到到大人您。如此深夜，可是出了什麼事嗎？”

穆清葭收了劍，開口的語調還有未盡的寒意：“有人在國師大人回欽天殿的路上設伏，我一路追著賊人至此方丟了蹤跡。”

宗無攸一聽不由大駭：“皇宮之，何人這般大膽，竟然攔路暗殺當朝國師？”

穆清葭眉心蹙著，往前頭那座宮殿深一眼：“此已靠近東宮，若刺客匿在此，恐怕將危及太子殿下。宗將軍若是方便，還請隨我一同在附近搜查一遍，以免讓賊人有可乘之機。”

“大人說的這是哪里的話。”宗無攸抱拳深鞠了個躬，“守衛東宮本就是末將之責，倒是辛苦大人您得多耽擱一會兒工夫了。”

穆清葭淡應了聲“客氣了”，轉朝另一個方向而去。

宗無攸面微沉，對后的人招了招手示意他們跟上，隨穆清葭去了。

而在他們都離開后，躲在東宮宮墻邊樹影下的蒙面黑人才現出來。

他后背著一把弓弩，朝隊伍離開的方向深了一眼，隨即往反方向而去。

半道上，他將弓弩折了幾折收至小臂長度，扯下蒙面的黑布褪了上夜行，將所有的東西都草草一團，在路過一個池塘的時候扔了進去。

枯敗的蓮葉很快將東西淹沒，如同吞噬了罪惡，毀尸滅跡。

拐過幾條宮道，前方一座廢棄的宮殿前，周瑾寒提著燈籠負手站在那兒。

宮門頂上寫了“青鸞宮”三個字的匾額已經被蛛網覆蓋，金漆剝落，黑暗中，需要很認真地去看才能分辨出寫的是什麼。

聽到后傳來的腳步聲，周瑾寒清寂的眸了一。他沒有回頭，只涼薄開口，問：“理好了？”

凌辰的氣息略微有些急促。他點了點頭，抱拳回：“是。按照王爺的吩咐放過一箭后便撤，無一戰。”

周瑾寒應了聲，轉而才又問：“出了什麼變故？你回來得比計劃中晚。”

凌辰的眸暗下去了些，顯然心有余悸。他誠實回答：“東主司沐蒼發現了屬下，直到進了東宮附近，屬下才將他甩。”

周瑾寒聞言轉過來。

他目沉沉地看著凌辰，角抿得平直：“沐蒼？”他的神微微變，隨即眉心猝然擰起，語調冷下去：“你故意的？”

“是。”凌辰不敢瞞，低下頭：“屬下的確是故意了破綻，讓沐蒼追屬下而來。屬下的目的，是想要探一探他功夫的底細。請王爺恕罪。”

“結果差點被他抓個正著。”周瑾寒已經想明白凌辰是怎麼回來的了。“幸好還算機靈，知道要往東宮方向引。”

他冷哂了一聲后重新斂下緒，沒揪住凌辰的錯不放：“下不為例。”

“是。”

眼前這座廢棄的宮殿沒有落鎖，大門虛掩，聽得到里面呼嘯來去的風聲，像是幽咽的鬼泣。

凌辰看著周瑾寒淡漠的側臉，看著他肩上落下了一細微的寒氣。

他走近了一步，低聲詢問：“王爺，不進去看看嗎？”

周瑾寒沉默地仰著頭頂“青鸞宮”三個字。

“這是我母親曾經住過的地方。”他道，不冷也不熱的語調，平平的，仿佛說著的不是自己的事一樣。“母親過世之后，父皇就將宮里的人都遣散了，讓它就此空在了這里。”

“大概人人都知道我母親當初的死狀有多恐怖吧，所以之后再也沒有人愿意住進這不祥之地來。倒也算是……給了我母親死后一個清凈。”

許是因為方才在席上喝了不酒，周瑾寒的尾調化出一聲嘆息來。

然而他母親生前便是活在無人打擾、無人在意的清凈里的，日日與病榻和湯藥作伴，獨自數過無數次春去秋來。

父皇曾說，他母親是個很有才氣的子。

而一個有飽滿才氣的人，又怎會只耽于寂寞地傷春悲秋，而不想一番熱鬧繁華呢？

可惜這麼多年過去了，一直等到門庭凋零，都再沒等來一個記得起的人。“劉賢妃”這三個字就像這座青鸞宮一樣，被淹沒在了歷史的長河之中。

又何來熱鬧一說？

甚至連最深、最牽掛的兩個人，也只是在去世的當天匆匆來過一次罷了，之后就再也沒有踏足青鸞宮宮門外。

所以即使他母親死后的靈魂真的在里面徘徊等待過，等了這麼久，應該也早已經等不下去了吧？

影中金鵲飛不滅，臺下青鸞思獨絕。槀砧一別若箭弦，去有日，來無年……

周瑾寒輕輕合了合眼。

“走吧。”他淡聲道。

和從前的每一次都一樣，沒有推門往里面走進去，只短暫地在宮門外駐足停留，然后便轉離開。

闃靜漆黑的深夜里，宮道又空又長，只有手中提著的一盞燈籠里出微弱的亮，在風中搖曳著，如同詭地獄里引路的冥燈。

照不明前方的黑暗。

同一時刻，穆清葭在東宮周圍找過了一圈，一無所獲之下也已經回到了欽天殿。

想是因為司空鶴心不妙，敬玄和白都站在靠近門口的地方，離里頭那人能多遠則多遠。

見到穆清葭回來，白抬眸對使了個眼。

穆清葭會意，邁進門檻的步子放小了些，也在進門兩步的地方就停下了：“主上，屬下沐蒼回來復命。”

里頭燭影里的人沒有回話。

穆清葭悄悄抬眼將他一掃，加大嗓門：“屬下失職，沒有抓到刺客，請主上降罪！”話說著，便屈膝半跪下去，拱手躬，等著司空鶴發落。

空氣靜默了好一會兒。

正當穆清葭疑對方怎麼一點反應都沒有，聽到司空鶴開了口：“跪近些，聽不清。”

語調又淡又冷，卷著幾分難得的疲倦。

穆清葭愣了愣。

片刻后才應了聲“是”，依言起又往里頭走近了些，直到站在那一階階梯之下。

司空鶴原本低斂著的眼睫因這一靠近而抬了起來。

他坐在椅子上，四周點著明亮的燈。和的暖在他周鍍了一圈暈，顯得他也沒尋常那麼孤高寂遠了。

也可能是因為方才在席上喝下去的酒酒勁上來了，司空鶴用手支著額頭，抿著，看起來好像有些不太舒服。

穆清葭沒有再跪，只是那樣垂著視線，拔又恭敬地站著。黑袍從肩上開始垂落腳背，讓像被削去了頂冠的黑乎乎的老樹干。

司空鶴被突然蹦進腦子里的這個形容驚了一下，意識到自己大概真的有些喝多了。可也正是因這個形容，他不由發出了一記輕笑。

穆清葭不知道他在笑什麼，但不妨礙保持著面上的不聲，腳下默默地往后挪了一小步。

——哦，也用不著不聲，的面還沒摘。

二人便又這樣靜默地呆了片刻。

隨后司空鶴才又開了口，問道：“人是在何追丟的？”

穆清葭神微微一：“回主上，是東宮。”

“東宮……”司空鶴復述了一遍。

他稍稍坐直了些，指腹慢慢地挲著的那顆佛珠上的梵文：“進了東宮，便離奉天殿不遠了。”

而奉天殿就是大鄴歷任皇帝的寢殿。

司空鶴的語調平靜，可穆清葭卻聽出了一冷汗。

方才始終控制著不往這個方向想，可事實又豈是因不想就會有所改變的？

在這皇宮大，有這個膽子布下殺手企圖刺殺當朝國師，且還有能力在刺殺之后逃之夭夭還讓人遍尋不到的，除了這座皇宮的主人之外還能有誰？

甚至……

司空鶴著佛珠的力道加重了一些——甚至刺殺他用的弩和箭，還是當初他親手畫的圖紙，讓制造司造出來配給軍的。

司空鶴垂了垂眼，重新撥起佛珠來：“看來陛下果真決定要除掉我了。”

“也不盡然。”穆清葭卻回道。

隨著擲地有聲的四個字出口，站在門口的敬玄與白也朝過來。

司空鶴的目對上面后的視線，淡聲開口：“何以見得？”

“那些刺客是陛下派來的或許是真，但目的卻不一定是為了除掉主上您。”穆清葭道，“方才那場行，與其說是暗殺，倒更像是一種威懾。”

“陛下或許只是想提醒您一件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國師手中的權力再大，也大不過皇權。而我們欽天殿最近，表現得的確過于高調張揚了。”

司空鶴淺的瞳仁映進了燈的亮。

他面淡漠又平靜地看著穆清葭，抬手揮退了門口的敬玄與白。

“第一次或是威懾，那第二次、第三次呢？咱們那位陛下沒有那樣大的容人之量。既如此，再遇暗殺，當何如？”

因整座大殿只剩下了他們兩個人，穆清葭面對司空鶴時也了許多的拘束。

聽了他的話后，直白地反問他：“那麼既明知陛下不能容，國師大人意何為？是要自我檢討自此乖乖做個聽話忠心的奴才呢，還是就此帶著欽天殿的主司和使控制宮闈握住大權，干脆做個佞臣？”

司空鶴眸中的燭火猛地一跳。

“你很大膽。”他的語氣涼了一些，“是最近雙生蠱都很安靜之故嗎？”

穆清葭不甚在意：“國師大人應該明白，忠言向來逆耳。不過看樣子，這兩條路您都不準備選。”

“既然如此，那屬下有個建議——暫時收斂鋒芒，藏巧于拙。”

司空鶴端坐著，示意穆清葭繼續說下去。

“您雖然問了屬下這許多，可您是這世上頂聰明之人，心里比誰都明白，在如今的形勢之下，陛下他殺不了、也不敢殺您。長公主回西南之心已決，留在京中也不過就剩兩個月罷了。”

“且不論能否在這短短兩個月與太子殿下培養出深厚姐弟，即便能，又能如何能在這期間將太子殿下培養與您和曜王勢均力敵的對手？”

“太子出了年，滿打滿算不過七歲。一個七歲的孩，在長公主離京之后如何能抵擋得住曜王這等野心的權臣？他最終還是要仰仗您的扶持的，靠您來抗衡來自曜王以及朝中其他大臣的力。”

“這一點您清楚，陛下他也清楚。”穆清葭的語調顯出了些許涼薄，“或許陛下先前確實考慮過要將太子的未來托付給長公主，可想必方才席上，長公主直白地拒絕了他后，他也已經放棄了這個念頭。”

“那麼方才的那幾箭，明著看起來是威懾，實際上也能看出，這已經是陛下如今能夠做的最后的努力了。”

“所以屬下應該恭喜您才對。”穆清葭朝司空鶴拱手行了一禮，“因為除了警告您莫忘自己的份與職責之外，現如今，陛下他奈何不了您了。”

“您離您理想中的那個天下又近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