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舊恩仇

眾人靜了片刻，一時都不知該說什麼。

周翡忍不住想起方才紀雲沉看的那個眼神，便捫心自問道：“如果是我，我會幹出這麼衝的事嗎？”

想了想就覺得不可能——反正也打不過，下戰書也是丟人現眼。

周翡這麼一琢磨，心裡不由得有點淒涼，只好又自我安道：“反正南刀的傳人又不是我，是我娘，我娘總比他混得好多了。”

李瑾容要是知道有這麼個想法，估計能請吃一頓皮鞭炒肋條。

紀雲沉不吭聲了，殷沛卻來了勁，大言不慚道：“可笑，就算我爹帶傷應戰，照樣能打得你滿地爬！”

此言一出，眾人都是一臉一言難盡，連吳楚楚都快聽不下去了。站起來足有房高的一個大小夥子，張就是“我爹這我爹那”，將自己的出息兜了個底掉，還怪氣不知道寒磣。

唯有周翡，悚然發現方才自己心中所想居然和這小白臉異曲同工，忙以人為鑒，默不作聲地低頭反省去了。

紀雲沉也沒生氣，坦然道：“不錯，我不是殷前輩的對手……我豈止在武功上不是他的對手？”

謝允端著熱過的米酒碗在掌中轉著圈捂手，緩緩地說道：“紀大俠，言語好似飛沫，有忠言如良藥的，也有見封的、勾魂魄的，出得人口，了你耳，一旦你往心裡去了，便是讓人無形中擺佈了你。人心險惡，譬如九幽深穀，別人心機千重，算你一片赤誠，你那時年紀又輕，一時衝上當，本不必太自責。”

紀雲沉沉默地沖他拱拱手以示謝意。

殷沛卻跳起來大罵道：“你知道什麼？你知道滿門被滅是什麼滋味嗎？”

周翡忽然想起吳楚楚跟說過的“端王”的來歷，立刻下意識地看了謝允一眼。

只見謝允臉上依然是一片好脾氣的寧靜，連眼神也不曾波一點，甚至還帶著一點遷就似的笑容，仍是十分心平氣和地對殷沛道：“殷俠，冤有頭，債有主，你討債討錯人，別人縱然看你可憐，不怪罪你什麼，你就能當自己贏了嗎？那真正的始作俑者豈不是要笑你傻？”

殷沛臉紅一陣白一陣的，居然被他堵得說不出話來。

“多謝公子替我開，”紀雲沉說道，他倒是沒聽見聞煜在客棧外面對謝允口稱“端王”，只聽見白先生嚷嚷什麼“三公子”，便也跟著口稱“公子”，接著又說道，“但紀某確實犯了錯，欠了債，沒什麼好抵賴的。”

周翡這會才知道謝允方才那句“至人品還不錯”是什麼意思。一個人倘若還知道恥，還能坦然認罪，那不管他看起來多不痛快、多優寡斷，當不英雄，也不至於是狗熊了。

“後來我才知道，我無端挑釁之前，殷前輩剛剛打發過北狗，當年上本就帶了傷，又遭我迫，不得已帶傷而來。可即使這樣，我仍然不及，比武時，他本可以殺我，卻寧可震碎自己的劍，讓自己傷上加傷，也沒把我怎麼樣。我記得他當時說過一句話……”

周翡問道：“什麼？”

“他說‘雖說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可以後幾十年，必定是不好過的年頭，你們這些後生們，往後有的是刀槍火海要闖，怎能無端折在我手裡？’”

周翡端著酒碗放在鼻端，一時居然忘了喝。

紀雲沉目沉沉地盯著手中的米酒，他年輕的時候，想必也曾經容易得意、容易衝，或許心氣有些浮躁，卻又熱講義氣，一句投機，就能和別人一起喝個四腳朝天，兩句不和，便又能刀拔劍大打出手。

不過二十年的風霜，足夠將石頭磨砂礫，也足夠讓一個人面目全非了。

“我雖然敗在殷前輩手下，卻心服口服，自然要將人家的孩子送回去。”紀雲沉說道，“不料我帶著阿沛返回殷家莊的時候……”

殷沛的臉突然變得非常可怕。

周翡想了想，問道：“所以當時有人利用你消耗山川劍，在你走之後，又立刻襲殷家莊——那會是誰？”

因為方才紀雲沉說殷聞嵐在和他比武之前，曾經跟北斗的人過手，山川劍是絕代高手，說不定武功還在李徵之上，殷聞嵐了傷，跟他過手的人自然也好不到哪去，北斗不太可能一邊設局，一邊賠本打前戰。

紀雲沉灌了自己一口米酒，卻沒答話。

花掌櫃忽然大聲道：“兄弟，到了這地步，你還護著這小子！有什麼不能說的？不錯，有道是‘木秀于林，風必摧之’，當年害殷大俠的人不，這些年我們兄弟姓埋名，就是在追查當年的真相，催殷家莊投效偽朝的北狗算一個，當中又有不跟著他們渾水魚的無名小卒，那便不提了，除此以外，還有一方也是主謀之一——殷沛，你可聽好了，就是你認的那好乾爹！”

周翡以為殷沛又得跟讓人踩了尾的土狗似的，跳起來狂吠一通，誰知殷沛卻地閉了，除了惻惻地看了花掌櫃一眼，什麼都沒說，看他的神，竟然好像不怎麼意外。

花掌櫃冷笑著用僅剩的獨臂拍了拍紀雲沉的肩頭，說道：“瞧見沒有，現在你看明白自己養大的是個什麼東西了嗎？”

紀雲沉兩口把一碗米酒灌進了裡，不知是因為喝得太快，還是別的什麼，臉上從眼眶一路紅到了額頭，額角的筋張牙舞爪地出形跡來，幾破皮而出。

花掌櫃恨聲道：“這傻子滿心愧疚，二十餘年來沒睡過一宿好覺，發誓再也不跟人武，除非手刃仇人——還要星星不敢給月亮地養大了這條白眼狼。”

殷沛冷笑道：“怪就怪世上沒有不風的牆吧——敢問花大俠，你要是知道養父就是害死你一家的人，你還能繼續裝孝子賢孫嗎？”

花掌櫃不待見他恐怕不是一天兩天，慈祥的胖臉上是繃出了些許怒目金剛的意味：“我哪有這能耐，我看你這一套倒是做得十分練，真是英雄出年。”

紀雲沉：“行了！”

花掌櫃陡然將手中酒碗一摔，指著紀雲沉對殷沛道：“你當年突然不告而別，可知他是怎麼找你的？他就差將三山六水每個石頭都翻個底朝天了！後來你去而複返，我見你神鷙，眼神不對，幾次三番提醒他要小心，這小子偏不聽，怎麼樣？中山狼咬一口疼嗎？被迫自斷經脈好嗎？”

這邊本來好好地回憶著崢嶸歲月，突然吵起來了。

周翡謝允吳楚楚三個人完全接不上茬，只能大概從這吵吵嚷嚷中拼湊出了一點真相——殷沛無意中得知殷家莊覆滅和紀雲沉有關係，因此憤而出走，在外面不知遇到了什麼，總之被青龍主撿去了，每天學習怎麼做一代魔頭，功夫不負有心人，他在“心不正”這方面上，果然是天賦異稟，初出茅廬，就功暗算了紀雲沉，害他自絕經脈。

紀雲沉“騰”一下站了起來：“都休息夠了，我送你們出去。”

花掌櫃城府很深，即便失態，也是略一閉眼就恢復了正常，抬手制住殷沛，住他的嚨，強迫他閉，然後捉在手裡，跟著眾人往外走。

再見天日的時候，居然已經快要臨近正午了。

剛從地底下爬上來，那還顯得有些刺眼，周翡探頭一看，綿延的高山果然近在眼前了，仰頭能約看見那藏在雲霧中的頂峰，山脊上披著一層濃墨重彩的碧，風來不，遠眺時，還能見四下片的瀟湘竹林，是好端莊的一方俊秀河山。

只可惜，河山雖俊，卻遠近無人。看得出附近本該有一些村子，依稀還有些個破屋爛瓦剩下，不過都已經了跡，活早就跑了，空山野鳥，人跡渺茫，越發蕭條。

眾人都是風裡來雨裡去慣了的，走一宿倒也不怎麼覺得疲憊。只有周翡留心看了一眼吳楚楚的臉，提議道：“先休息一會吧，天還早，下午趕路不遲。”

吳楚楚雖然強忍著沒吭聲，聽了這話卻也如蒙大赦，一屁坐在了地上，真想就這麼躺下。

謝允沖紀雲沉拱拱手道：“多謝紀大俠帶路。”

紀雲沉搖搖頭，問道：“公子要往何去？”

謝允笑道：“我一個閒人，何不可去？倒是二位，鬧了這麼一場，三春客棧怕是不能回了，打算往哪裡走呢？”

周翡聽到這，心裡一，忙見針地替們家大當家拉攏人脈道：“要是有意，倒可以跟我回蜀中。”

就是那小白臉殷沛有點問題，帶著是麻煩，殺了也不好，難不就地放生嗎？似乎對環境不太好。

花掌櫃笑了笑，正要答話，突然，靜謐的山間突兀地響了一聲鑼，驚得群鳥都嘰喳地上了天，周翡汗一炸，對謝允道：“你不是說聞煜靠譜嗎？怎麼那敲鑼打鼓的戲班子這麼快就追來了？”

謝允心道：“廢話，聞將軍打一半發現丟了人，哪還有心對付這幫邪魔外道？肯定就匆匆散了。”

不過這話說出來肯定又得挨揍，謝允急忙堆出滿臉憂鬱，沖周翡道：“唉，我也不知道，可能是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吧？”

周翡看了他一眼，面無表地踩了他一腳。

謝允：“……”

周翡道：“不知道為什麼，看你眉弄眼就來氣。”

說完，拎起長刀四下戒備，那鑼聲傳得滿山谷都是，一時分不清是從哪來的，花掌櫃著殷沛的嚨，說道：“跟我走！”

一幫人在鑼鼓喧天聲中撒丫子狂奔。

花掌櫃不愧在此地迎來送往好多年，儼然了個地頭蛇，在濃的山林中東鑽西鑽，周翡先開始還能記路，轉了兩圈以後便“雲深不知”了，只好悶頭跟著，鑼聲漸漸甩下，花掌櫃帶著他們來到一半山腰——此地路非常宅，後面還有個天然的山可以休息，躲進去十分蔽，居高臨下還正好易守難攻。

周翡四下打量一眼，還沒來得及鬆口氣，就聽見吳楚楚小小地尖了一聲，只見一幫白影不知什麼時候飄然而來，幾個呼吸間便來到了上山的小路盡頭，為首一個開路的在路邊了一面青龍旗，然後分開兩邊，那面如鯰魚的青龍主越眾而出，好整以暇地仰頭著周翡他們這幫老弱病殘，隨即向空中一手，一隻大灰耗子似的突然從殷沛邊的樹上跳了下來，幾下就蹦到了青龍主手裡。

青龍主十分憐地抱起那耗子，用手指順了順，也不嫌髒，還上親了一口，笑道：“項圈都沒摘的狗，別人抱不走的。”

殷沛一直給花掌櫃掐著脖子，好懸沒斷氣，好不容易花掌櫃手一松，他總算是逮著了說話的機會：“我們每日服食一種丹藥，上有味，人聞不到，只有他手裡那只尋香鼠能聞見，跑到天涯海角都能被找到，誰讓你們非得挾持我的？”

此人有屁不早放，簡直可惡之至，周翡覺山川劍的面子已經不夠使了，非得手宰了這小白臉才能消心頭之恨。

那青龍主一鬆手，灰耗子就訓練有素地順著他的胳膊爬上他肩膀，端端正正地坐好，一雙小眼睛滴溜溜轉。

青龍主說道：“不錯，快把我家的小狗還回來，本座賞你們一個全。”

周翡正要開口嗆回去，謝允卻一抬手攔住了。

他略微上前一步，不知從哪出了一把扇子，倒提著轉來轉去，一改之前恨不能抱著周翡大喊救命的熊樣，舉手投足間，居然帶出幾分不徐不疾的貴氣來。

謝允一抬手，從袖中拋出了什麼東西，只聽“咻”一聲，一截煙花拖著掃把星似的尾炸上了天，哪怕是青天白日裡也十分耀眼。

青龍主的臉倏地難看起來，忙往周圍去，此地山風凜冽，吹著樹枝來回擺，倒仿佛埋伏了人。

謝允看著他，似笑非笑道：“是嗎？本王活了這麼大年紀，還是頭一次聽見有人說要給我留一個全，嘖，曹仲昆就不肯，青龍主比他厚道多了。”

周翡震驚地看著謝允一抹臉，頃刻間就從一個油腔調的江湖騙子化“端王爺”，一時間有些消化不良。

謝允隨即側過，背對青龍主，高深莫測的表忽地又一變，沖做了個呲牙咧的鬼臉。

周翡：“……”

然後謝允緩緩走到殷沛面前，迎著殷沛和花掌櫃如出一轍的驚駭目，用扇子挑起殷沛的下，端詳片刻，又輕輕在他臉上拍了幾下，說道：“本王剛開始還有點不信，不過看青龍主這不打自招的陣仗，看來‘那件事’是真的？”

哪件事？

周圍一幫人都不知道他在說什麼，只好集繃著臉，儘量不出茫然的傻樣來拆臺。

謝允旁若無人地緩緩對殷沛說道：“把山川劍出來，本王保你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