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凋敝
周翡暴躁道:“你都長這樣了,還怕別人說?真這麼要臉早幹嘛去了?”
不知是下腳太重,還是殷沛氣太大,聽了這句話,殷沛當場怔了片刻,之後面如金紙,居然活活嘔出一口來。
紀雲沉神微微一,面不忍,歎道:“其實他……”
謝允見他又是一山高的苦衷,忙打斷他道:“紀大俠,別其實了,此地不宜久留,我們先……”
他還沒說完,客棧樓上突然有人說道:“三公子,您在這哪?嚇死屬下了,以為您又丟了。”
白先生找來了!
謝允腳底下大抹了十八層純豬油,“蹭”一下鑽到周翡後,一迭聲道:“英雄救命,快快快幫我攔住他。”
周翡:“……”
謝允比高了半頭,跟對視了半晌之後,突然想起了什麼,端肩脖彎下,施展出頭大法,是把自己塞進周翡一點也不偉岸的背影裡,眼珠一轉,裡還嘀咕道:“你恐怕打不過這老流氓,得智取……嘶,跟他說幾句話,拖一會,容我想想。”
周翡徹底拜服在端王爺這張厚重無雙的臉皮下,覺要是將此剝下製鎧甲,肯定刀槍不、水火不侵。
一抬腳,將殷沛踢到了花掌櫃那邊,口中卻道:“白先生小心。”
白先生一愣,沒明白周翡讓他小心什麼,聽出口示警,還以為後有敵人,連忙四下查看,這一分神可不要,只聽“呼”一聲風響,待他回過頭來,正見一床被子劈頭蓋臉地沖他撲過來。
客棧後院中曬了幾床換下來的被褥床幔,周翡眼疾手快地挑了個最厚的,一把掀起來,自下而上蒙向白先生的臉,白先生也看不清被子後面有什麼,忙提劍便劈。
誰知周翡就在被子後面,那被子帶著的勁力,白先生剛一刀,就猛一掌將其推了出去,兩廂力道撞在一起,棉被頃刻間碎骨,裡大團大團的棉絮炸了個“千樹萬樹梨花開”,飛得漫天都是,白先生當即被迷了眼,就這麼剎那間,棉絮中出一把刀,閃電似的絞開白先生的掌中劍,猝不及防地架在他脖子上。
白先生多年沒吃過這種悶虧了,一時大意,居然被一個小丫頭暗算了——還是個他一直以為忠厚直爽沒心眼的小丫頭!
周翡低聲道:“對不住。”
白先生被一刀架在脖子上,渾僵直,胃裡往上反酸水,然而還不等他施展三寸不爛之舌,周翡便三下五除二地封住了他的道,隨後似乎十分愧地沖他一抱拳,說道:“我都說讓您小心了。”
撂下這麼讓人七竅生煙的一句,周翡跳下去就跑了。
白先生:“……”
他就知道!整天跟他們家三爺混在一起的,怎麼可能近墨者不黑!
謝允大笑道:“好,有我年輕時候的風采!”
紀雲沉這次終於長了一回眼力勁兒,揮手道:“青龍主未必是自己來的,你們騎馬出行太危險,請先跟我來。”
說完,他率先帶路在前。
周翡猶豫了一下,謝允卻沖招招手:“走吧。”
周翡一揚眉,還沒說話,謝允卻仿佛知道要問什麼,緩緩地說道:“再教你一個道理,有些人可能看起來不對你的脾氣,討人嫌得很,但一代名俠,任憑自己混這幅半人不鬼的模樣,至說明他人品還不錯。”
周翡雖然不相信紀雲沉,卻比較相信他,提步跟了上去,當下舉一反三道刺了他一句:“這麼說,端王殿下任憑自己混這幅江湖騙子的德行,也是因為你人品還不錯?”
謝允好像一點也沒聽出的嘲諷,臉不變心不跳地承了這句“誇”,讚歎道:“聰明,慧眼如炬!”
周翡一時無言以對。
這樣一來,花掌櫃、吳楚楚,乃至於重新被制住的小白臉殷沛,都莫名其妙地跟著一起來了。紀雲沉將他們領到了後院的酒窖下面,掀開一口大缸,下面竟然有個通道,看起來黑的,也不知道有多深。
紀雲沉隨意出一個火摺子,率先潛了下去。
殷沛人在花掌櫃手裡,無暇鬧妖,卻還不肯閑著,見狀笑道:“堂堂北刀,在一家名不見經傳的客棧裡給人做廚子,做廚子都惶惶不可終日,是要給自己挖一個地道。好好的不肯做人,竟願意做耗子,奇怪。”
花掌櫃不不慢地開口道:“你呢,好好的不肯做人,竟願意去做狗,奇不奇怪?”
殷沛氣息驀地一滯。
那花掌櫃卻在神緩和了片刻後,緩緩地開口解釋道:“這道是我留下的,不關紀老弟的事。”
周翡和謝允都沒問,只有吳楚楚不太懂這些規矩,奇道:“您留下這一條道做什麼?”
花掌櫃也沒跟計較,一笑起來又是一團和氣,說道:“姑娘,我們這些人,有朝一日肯姓埋名,多半都是躲避江湖仇殺,沒別的緣由啦。”
這時,走在前面紀雲沉忽然將道兩側的小油燈點了起來,黑黢黢的空間裡瞬間有了亮,將人影拖得長長的,細弱的裡搖搖晃晃,吳楚楚嚇了一跳,約聞到了一腐敗的味道,似乎是地下久無人來的道裡生出了不請自來的苔蘚。
紀雲沉的後背有一點佝僂,每天迎來送往、切炒菜,大概久而久之,彎下去的腰就凝固在那,不怎麼能直回來了。
周翡聽著花掌櫃和吳楚楚說話,心裡卻另有想法,見識了花掌櫃斷腕的果斷狠辣與能屈能,不太相信他會是那種為了躲避仇殺委屈自己鑽地道的人,還是覺得他在給紀雲沉扯遮布。
周翡問道:“這條路是往哪的?”
花掌櫃回道:“一直通往衡山腳下。”
周翡“啊”了一聲,過了一會,問道:“直接挖到衡山腳下,衡山派沒意見嗎?”
早年間各大門派都是依山傍水而立,因此名山中多修行客,有道是“泰山掌,華山劍,衡山路飄渺,峨眉人刺”,這樣算來,衡山應該也是個很有名的名門大派。
周翡本是隨口問的,誰知一句話出口,周遭靜了靜。
周翡十分敏道:“怎麼?”
謝允低聲回道:“你可能不知道,上次南北在這一片戰……大概有六七年前了吧,打得天昏地暗,衡山派一直頗老百姓敬重,好多弟子都是山下人家的,不可能無於衷,可是一旦手,就免不了引火焚。”
花掌櫃接道:“不錯,那一戰從掌門到幾個輩分高的老人都折在裡頭了,零星剩下幾個小輩,哪裡撐得起這麼一個爛攤子,有家的弟子各自回家了,剩下走不了的,跟著新掌門離開了,聽說那新掌門乃是老掌門的關門小弟子,走的時候也不知有沒有十六七……唉,人不知去哪了。”
周翡一愣,不由自主地回頭看了一眼,目從花掌櫃那張被得變形的臉上掃過,又落到殷沛上,心裡一時有點茫然。
二十年前,最頂尖的高手們,現而今,都已經音塵難尋——南刀死,北刀歸關外,眼下只剩下一個武功全廢的傳人,在小客棧裡當廚子;山川劍脈斷絕,滿院蕭條,就剩下一顆歪瓜裂棗,枯榮手一個瘋了,另一個也銷聲匿跡了十年之久。
至於蓬萊東海的“散仙”,此人好似從未曾過世,至今究竟有沒有這麼個人,都說不好。
而那些好像能翻雲覆雨的名門大派,也都先後分崩離析,活人死人山今朝有酒今朝醉地四興風作浪,霍家堡如今已經樹倒猢猻散,四大道觀各自、自掃門前雪,林遠避世外、有念不完阿彌陀,五嶽人丁凋敝,連個得出名號的掌門都沒有……
當年,哪個拿出來不是風風?就這麼不知不覺地走了、散了,就是老死異鄉。中原武林的天上似乎籠了一層說不出的翳,所有星塵微弱黯淡,死氣沉沉,在世中同人人一起自危自憐。
反而剩下幾個北斗,威風得很,令人聞風喪膽。
中原武林傳承浩瀚千年,刀槍劍戟斧鉞鉤叉,十八般兵,千萬般手段,到了這一代人,好像都斷了篇。
乃至於時無英雄,竟使豎子名。
周翡想得太神,沒料到前面的人突然停住腳步,一下撞在謝允的後背上。
謝允趕扶了一把,又調笑道:“你從前面撞多好——磕著鼻子了嗎?”
周翡一掌拍掉他的手,只見前方突然開闊了些,接著石壁上的油燈,周翡看見前面居然有一簡陋的小屋子,裡面有長凳桌椅可供休息,牆角還儲存了不食。
紀雲沉這才回過頭來,說到:“諸位請先在這裡休息一晚,等明日兵和青龍狗都走得差不多了,我再送你們出去,也容易。”
殷沛冷冷地說道:“?別做夢了,青龍主是什麼人?得罪了他,必被追殺到天涯海角,一條製濫造的道就想避過他?”
周翡道:“還指你主子來救?做夢了,他要是真追來,我先宰了你,像你這樣丟人現眼的後人不如沒有,拖來陪葬到了下邊也未必有人怪我。”
殷沛本該然大怒,聽了這話,卻很奇怪地笑了一下,說道:“救我?青龍主倘若追上來,要殺的第一個人就是我。”
吳楚楚見沒人理他,無端覺得這小白臉有點可憐,便問道:“你們……不是一夥的嗎?為什麼要殺你?”
殷沛用眼白鄙夷地掃了一下:“你知道什麼。”
“我聽說,別人都是收徒弟,”謝允忽然說道,“青龍主收了十八個義子義,方才九龍叟稱你為‘主’……”
花掌櫃哼了一聲:“認賊作父。”
“不敢當,只是自甘下賤而已,”殷沛說道,“你們沒聽見有些鄉下人管自家養的狗‘兒子’麼?我們見了他,要四肢著地,跪在地上走,主人說站起來才能站起來,他吃飯的時候,要跪在他膝頭,高高興興地等著他用手著食喂,吃完沒死,主人才知道飯菜裡沒毒,將我們打發走,偶爾心好了,還能從他那討到一塊額外的吃。”
殷沛說這話的時候,目直直地盯著紀雲沉的背影,那男人本就佝僂的背影好像又塌了一點,說不出的憔悴可憐。
“至於我,我最聰明,最討人喜歡,最順從,時常被青龍主帶在邊,那九龍叟本領稀鬆,跪下都不著主人的腳趾頭,只好著鼻子來拍我的馬屁。跟我出門解決一個廢人,也浪費不了他老人家多大的神,運氣好,還能名正言順地搶點東西,豈不便宜?只是沒想到北刀邊實在是人才濟濟,連南朝鷹犬都不惜千里迢迢地趕來護衛攪局,還將那不知天高地厚的九龍叟折在裡頭。”殷沛笑道,“我私下裡狗仗人勢,這沒什麼,回去頂多挨一頓鞭子,但出門闖禍,不但將他的幹將折損其中,還斷送了一個翻山蹈海大陣,這就不是一頓鞭子能善了的了。”
紀雲沉充耳不聞,自顧自地擺著桌椅板凳,又將小壺架在火上,熱了一罐米酒,只是不知怎麼的,沒能拿住酒罈子,手掉了,謝允反應極快,一抄手接住:“留神。”
紀雲沉愣愣地站了一會,擺擺手道:“多謝——阿沛,是我對不起你。”
花掌櫃怒道:“你就算對不起他,這些年的債也算還清了,他去給人做狗,難道不是自願的?難道不活該?”
殷沛惡毒地看著他笑。
紀雲沉從懷中出一塊乾淨的絹布,將一摞舊碗挨個拿過來乾淨,倒上熱氣騰騰的米酒,遞給眾人,那米酒勁不大,不醉人,口很糙,有點甜,小半碗下去,上就暖和了起來,縈繞在周遭的氣仿佛也淡了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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