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角門,沿著高牆下錯落石子一路走來。
行宮不大,從角門到偏院的頂多走百餘步,還打了兩個彎。沿途有假山石壁,波粼粼,建造得甚是緻,但實際上距離外頭的廣場不遠,比照皇帝行宮的規格,未免過於侷促。
假山周圍,有持戟武士環繞,郭寧就在假山底下來回踱步,走了兩圈站定,出沉思的表。
近侍高聲唱道:“李雲宣到!”
李雲加快腳步向前,行禮如儀。
郭寧向他點了點頭。
他側耳聽了聽外界的聲響,慢吞吞地道:
“去年行宮剛修建好的時候,我站在這裡,就能聽到前頭候見文武的喧譁。文臣們還好些,他們即便談,也多是小聲言語。武人們就不同了,他們喜歡高談闊論,大聲嚷嚷。很多來見我的將士剛經歷過戰事,很是興,想要誇耀戰功,宣揚艱苦,也有些將士在這裡遇見舊日同僚,彼此暢敘別,談笑風生。有時候我站在這裡,聽聽他們的話,覺得就像是在行軍途中烤著火,大家一邊吃著新打下的獵,一邊滿胡扯。可這會兒,他們真安靜啊。”
李雲苦笑道:“他們都犯了錯,也都知道陛下治軍森嚴,別說這些區區小兒,便是大臣重將,也該殺就殺,該貶就貶。這會兒人人自危,哪有閒聊的心。”
“知道我治軍森嚴,還有這樣的膽量!”
郭寧搖了搖頭,來回踱了兩步:“昨日你忙了一天,查出來了什麼作犯科的事蹟?”
李雲從袖中取出文牘,恭敬奉上。
郭寧將文牘拿在手裡,問道:“共有幾樁案子?牽扯到了幾個兒?”
“我昨日盯著的,是三岔口碼頭的案子,牽扯到的吏,有十一個。”
“錄事司那邊的稟報,關於三岔口碼頭轉運延誤的事,只提到了六個人。想必便你在文牘中提到的那些,已將之包括在了。另外,他還報上來幾個案子,有關於通州那邊軍械轉運的,有關於寶坻縣兩個工場的箭矢製造的。什麼經過,我還沒細看簿冊,不過合計牽連其中的員,有四十多個。”
說到這裡,郭寧拍了拍手邊另一本簿冊,讓李雲也看看。
李雲翻了翻,頓時知道,自己被徐瑨這老狐貍坑了。這廝拱了左右司郎中出面,到橫衝直撞,自家卻地收網,彙集的線索遠比自己更多。
可笑的是,徐瑨這簿冊上,原來也才四十多人。皇帝給了一天時間以後,整個天津府上下飛狗跳,這會兒自家覺得自家有愧有罪,早早地跪在門外的,倒有六七十個。
敢在漕運和軍需上頭手腳的四十多人,固然膽大妄爲,另外數十人又做了什麼?他們自己把自己嚇壞了,冒著被皇帝嚴懲的風險跳出來求饒,左右司和錄事司居然對他們的行徑一無所知,難道不是失察?
李雲心中微微一凜:“左右司日常關注南朝向更多些,我到天津府以後,查問的時間倉促,肯定還有許多。陛下若是……”
“不必,不必。”
郭寧嘆了口氣:“朝堂上的儒臣們,一向提倡仁義,要咱們明德慎罰,以承天命,那些話不是沒有道理。偏偏本朝負責治安、監察的,大都行伍出,把殺人視作尋常。如果你們幾方真的下狠手細查,我怕底下人立功心切,會嚴刑供,瓜蔓攀扯,不止影響太大,說不定生出新的冤案。”
李雲躬道:“既如此,就只有讓他們自家去給天津府投案,依國法置。”
這主意,倒是和郭寧此前所想暗合。
郭寧在理軍政事務之餘,頗曾聽人講解近代故事,常常慨南朝宋國何以重文輕武,以至於國勢衰頹如此。後來上溯五代,才知道武夫當國以後,竟能肆意妄爲、驕橫跋扈到那種地步,而宋國之所以不顧一切地抑武人,其力並非出於某個皇帝或者某個文臣,實在是經歷了可怕的世道以後,天下人共同的心願如此,不容搖。
終究武人不是聖人,他們每個人都有求,有立場,而其求和立場,並不天然和統帥一致,甚至很多時候,實實在在的野難馴。數十萬的武人,便如數十萬豺狼虎豹。
郭寧作爲軍隊的統帥,既要驅使他們,又要限制他們;既要保證他們的忠誠,又不得不時常容忍他們的犯蠢和胡來,這也實在是無可奈何。
所以郭寧早就想清楚了,這一趟,他手裡的軍必定高高舉起,輕輕放下。最好的辦法正如李雲所說,不要去糾結軍務所需,而將之視爲一大堆政務上的、乃至日常治安相關的案件,扔給天津府去理。
這上頭,天津府必然查不出什麼大問題來,畢竟這夥人忙了一整晚呢,再要下把柄爲地方拿,那真是蠢到了一定境界,活該倒黴。
郭寧有意讓李雲得個人,當下先不理會他,讓護衛把外頭跪著的數十人全都進來。
那數十人幾乎都是退役的軍人,年紀不輕了,上或多或帶點老傷舊病,非比氣旺盛的年輕時候。他們天還沒亮就在行宮門前跪伏請罪,這會兒人人冷得膝蓋痠痛。勉強跟著護衛來,又唯恐走路七歪八倒,君前失儀,一個個地努足了力氣,撐著腰。
待到皇帝跟前,便看到李雲猶自作躬求懇之狀。不人斷定李雲和己方的立場截然不同,怕是要趁機陷害,頓時人人驚恐,再度跪伏在地,連連叩首。
卻不曾想,郭寧淡淡瞥了他們一眼,轉向李雲手虛扶:“本想痛罵他們一頓,見了他們,我又沒話說。就按著你的主意,帶他們去見天津府尹吧!”
皇帝並不窮究,而把衆人轉到天津府麼?這,這便寬宥大夥兒了?天津府那邊,從不負責軍務,府尹張林也一向很知進退,素日裡從不與新朝的勳臣和老資格們爭鋒。
把衆人遞解天津府,便等若是高擡貴手了!
皇帝畢竟諒我們的難!皇帝畢竟是貨真價實的自己人!不打仗的時候,皇帝還是很可親,很通人的!
衆人大喜過,一迭連聲地謝。胡仲珪甚是激,磕頭磕得咚咚作響,又有人當場賭咒發誓,拍著脯說絕不再犯,絕不再人蠱。
郭寧並不和他們言語,直接起轉向假山後頭的院。
走了兩步,他站住腳跟,拍了拍額頭:“對了,擅殺良民何罪?”
正在七八舌的衆人瞬間閉口,雀無聲。
胡仲珪猛然想到,自己年初時大抖威,用各種理由殺死鬧事民伕,然後將之拋的形。有些事,他能用好擺平,但被他下手殺死的人都是實實在在,並不能活過來。
他忽然汗出如漿。隔了好一會兒,旁邊有人抖說道:“死罪。”
胡仲珪愣了愣,也咬牙道:“擅殺良民,是死罪。”
“原來你們都是知道的。”
郭寧惋惜地嘆了口氣,又道:“誤了我的事,我可以容忍。你們犯些小錯,我也不是不能給你們改過的機會。但一朝權在手,便視百姓爲草芥,肆意魚殺戮,是在斷我新朝基,不能忍。”
說完,他隨手指了指人羣中數人,立刻就有甲士將之拖出隊列。
包括胡仲珪在,數人失魂落魄,竟不反抗,被甲士輕易按住雙臂,得跪伏。
“你們幾個,做的太出格。念在爾等久經沙場有功,不必麻煩天津府尹,以致背重罪,給家人蒙了……就在這裡,斬了吧。”
皇帝令下,甲士揮刀。首級落地,鮮狂噴,濃重的腥臭味道四散,旁觀諸人無不喪膽。
郭寧瞇眼看著幾張悉的面孔翻滾,揮手對旁人道:“你們可以走了,還等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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