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仲珪的眼神猝然變得銳利，配著他半邊彷彿被烈火融化過的面龐，顯得十分可怖。

過去半年裡，三岔口方向的漕運頻頻延遲，胡仲珪既是巡檢，又管勾河橋，將此形看在眼裡，十分暴躁。他前後幾次出人手去現場，很是抓捕了一些刺頭，對於其中鬧騰得厲害的，毫不留便下死手。

大周的諸項律令，目前仍在鑼鼓的制定。日常遵循的，仍是前朝金國那一套，有的地方，甚至猶有過之。

比如金國制度規定，種種衝突、訴訟，州縣各許專決，這就等於容許地方員自行縱司法乃至杖殺人犯。到泰和以後，南北兩面戎馬不休，各所設行尚書省、帥府，乃至頂著便宜、從宜、提控名號者，皆得便宜殺人。所謂人命賤如草，絕非虛言。

大周以武人立國，殺氣未褪的老卒充斥著各署衙門，他們有功勳傍，有一起出生死的袍澤互爲奧援，有許多人簡在帝心，甚至真能和皇帝說上話。

他們行事的風格，也自然而然延續著軍隊裡不合則殺的作派，只消他們覺得是對的，就會毫不猶豫去做。

胡仲珪一向以來都以嚴苛手段管控河道、漕運和周邊治安，從不憚於辣手。某種程度上，漕運如此關鍵，也只有掌握在他這種忠誠不二的武人手裡，他的做法，尋常同僚只能裝聾作啞，哪怕提刑按察使司也不敢輕易指責。

怎麼在李雲裡，倒像是我干犯國法？倒像是我胡某人要爲這前後數月的鬧騰負責？倒像是我胡某人有意鬧事，對皇帝不忠？

胡仲珪怒從心中起，狠狠地瞪著李雲。

瞪了李雲半晌，他臉都掙得疼了，李雲臉上笑容一點不變，神也似輕鬆。

這種兇惡姿態，在李雲面前哪有用。

胡仲珪是李霆的傔從出，彷彿私臣。當年見到李雲，一聲小主人理所應當。總不見得如今做了巡檢，就可以拿大？

況且，李雲自己，也是個狠角，誰人不知！

胡仲珪哼了一聲，略放鬆些表。

他在原地來回走了兩圈，沉聲說道：“這兩年，我在此地替有司訓練土兵，哪天不得挑出刺頭或蠢貨來，打個十幾鞭子？若遇見我心氣不暢，當場打死的事也不是沒有。至於平息事殺幾個人，難道很過分？若不殺人，何以震懾？何以讓他們懂得規矩？殺人震懾以後尚且如此，不殺，難道局勢會變得好些？”

“有些事，過猶不及。”李雲搖頭。

“嚴苛軍法用在軍隊裡，咱們老兄弟們早就習慣了，盡能扛得住。你對本地的土兵、弓手、埽兵們雖然狠些，他們明白跟著咱們有飽飯吃，有前途，所以能忍。這幾年裡，各地府手裡有錢，對土兵們的待遇不錯。被你訓練過的土兵們分配到各署以後，先得錢財賞賜，以作放鬆，你難道不知？”

胡仲珪冷笑兩聲。

李雲繼續道：“對土兵尚且要講究張弛有度，對那些民伕，你真覺得輒酷烈相待是對的？他們都是普通百姓！你懂得軍法，他們不懂，這有什麼不妥？你覺得糧運延誤關係重大，他們不在乎，這很過份？”

他向前兩步，問道：“胡老哥，我記得當年伱在軍隊裡的時候，因爲上司冤屈了你一頓軍，你就而殺人逃亡……怎麼如今你當了，對普通百姓的要求那麼高呢？是你變了？還是你……”

李雲話沒說完，胡仲珪連聲大：“此時陛下率領大軍出塞，打黑韃子！糧運何等要！誰敢延誤，誰就是反賊！反賊該死！殺幾個反賊，算個屁！”

他嚷得過於激烈，滿口水噴出，星星點點到李雲臉上。

李雲“嘿”了一聲，抹一抹臉，再向前兩步。他幾乎抵著了胡仲珪的面門，語氣愈發嚴厲：

“什麼人是反賊，誰說了算？你嗎？你說誰是反賊，誰就是反賊？你的憑據是什麼？憑民伕們苦懶？若苦懶就是反賊，適才那些土兵們個個苦，是不是都得殺了？憑你爲本地巡檢，位夠大？若位夠大就能肆意妄爲，那我爲左右司郎中，比你一個巡檢如何？我說你是反賊，你待如何！”

胡仲珪吼道：“我不是反賊！”

“民伕與綱首們紛紛不滿，漕河碼頭竣工拖延無期，多方牽扯在，把水越攪越渾，這難道和你沒關係？你既然擔著關係，就要擔責。既然擔著漕運延誤的責任，我說你是反賊錯了嗎！”

胡仲珪雙手握拳：“我是爲了朝廷！爲了保障陛下出徵！”

他相貌猙獰，材又高大，嘶吼的模樣十分嚇人。

但李雲偏偏是無論如何都不會怕他的人。

李雲連聲冷笑，把手指一直到了胡仲珪的額頭上，一下下都用足了力氣：“那你想想，這件事陛下會怎麼看？陛下如果在此，見到三岔口蘆葦裡，那些被你栽了罪名殺死的民伕，會不會覺得你是反賊！”

胡仲珪的額頭猛向後仰，李雲又推他一把，讓他踉蹌往後。

“你想想，我們這些人，早年不也是一樣的泥子嗎！當年那些朝廷的兒衝著我們呼來喝去，我們不是都暴跳如雷嗎！你這樣做，以爲自己站在皇帝這一邊？可你有沒有想過，我們的皇帝陛下，是什麼樣的人？皇帝會站在哪一邊？”

胡仲珪愣了愣。

剎那間他氣焰全消，整個人彷彿都小了幾寸。

他在軍中，是李霆的邊人，素日裡見到什麼指揮使、防使，也不下風的。但軍隊的規矩極嚴，說到底，他也只是個護衛首領罷了。

退伍以後，他擔任著京畿要地的巡檢，職位雖低，權柄卻重，日常出，見到的都是齊刷刷俯首躬的人羣，心靈上的膨脹便油然而生。這種掌握權力，對螻蟻生殺予奪的快，是他從前沒有會過的。

所以他這陣子所作所爲，半是沿襲著軍中的習慣，半是被這種覺推著猛衝向前。

他做的事，有錯麼？按照律法，或許沒錯。就算嚴苛了一點，那也是在他權限範圍。他用強的手段維持規則和秩序，全都是出於公心。

但這些做法的結果，是引發了後繼的一連串衝突。現在看來，種種爛事的影響還不小，以至於左右司郎中都親自手。

李雲若強追究責任，胡仲珪能如何？

李雲覺得胡仲珪錯了，他又有什麼立場去爭辯？

胡仲珪跟著李霆很久，私下裡也悉郭寧的格。他不用多想就能確定，郭寧不會喜歡員向百姓抖威風，厭惡大周的員變得像大金的員那樣。皇帝更不能容忍，有人用錯誤的手段辦砸了事！

胡仲珪腦海中忽有靈一現。

“不對！不對！”他大道。

“哪裡不對！”李雲的嗓門比他更高，明明矮了半個頭，卻幾乎要俯視他的模樣。

胡仲珪適才有多麼強橫，這會兒就有多麼搖。他滿頭大汗淋漓，一迭連聲道：

“早些時候天寒，民伕們鬧著要多給錢糧，有幾個爲首的，實實在在是犯了國法、軍法！但老子辦事雖有點糙，不至於非得拿一些民伕頭子開刀！我最後決定殺人，有另外的原因！”

“什麼原因？”

“那陣子有人找我喝酒，說起數年前朝廷寬縱海上諸綱首，結果鬧出大事，差點驚擾了皇帝，還幾乎害了汪世顯元帥的命……所以，對這種貪得無厭之徒絕不能輕饒，一定要殺儆猴，防，防患於未然！”

“誰灌你二兩黃湯，你就聽誰的嗎！”李雲忍不住罵道。

“我倒也不是輕信他人，但一來那人說得有理；二來那人數次向我吹風；三來那人份不一般，說話還有份量……”

“廢話，那人是誰？”

“是……是……”

“快說！”李雲暴喝一聲。

“是……咳咳，就是，就是咱們李元帥的……”

胡仲珪低嗓音說了個人名，話聲耳，李雲愣神。

過了半晌，他點了點胡仲珪口：“胡老哥，最近你且收斂些，其它的事莫管。手頭若有還在辦的公務，也仔細盤算盤算自己站得住腳麼。”

胡仲珪滿臉苦，待要再說，李雲已然轉離開。

大步來到巡檢司門前，幾名把門的土兵見他臉鐵青，趕遠遠避讓。

老卒商七拍了拍上的塵土，迎上來問：“郎中，問出點什麼？”

“還真和我兄長扯上了！”

李雲咬了咬牙，翻上馬：“大家莫辭勞苦，陪我回城……我們去一次羣牧司！”

“啊？”商七大驚失：“羣牧司？那不是，咳咳，施三嫂那婆娘還真沒胡攀咬？“

當年定海軍崛起的時候，最大一注財源，是從東北地販賣馬匹到南朝，暴利說也在百倍。賺這筆錢的名頭，則是郭寧從金國朝廷要來羣牧所提控的職，羣牧所提控便是李雲。

李雲事實上並非養馬的兒，羣牧所也不止做馬匹生意。但羣牧所名下的諸多職位，此時已經陸續被封出去，用以拉攏東北諸多異族酋長，所以後來緩急改不得名頭。

在直接掌控軍隊的都元帥府下屬，有個名頭近似的羣牧司，纔是正經飼養軍馬的署。羣牧司的司也是定海軍的舊人，名喚王扣兒。這位王司還有一個份，便是關中元帥李霆的岳父！

李雲正催馬，商七箭步上去，挽住了繮繩：“郎中！你真就這麼大干戈地去羣牧司？這事若鬧大了，天曉得會引發什麼樣的子！是不是從長計議……”

“鬆開！”

李雲一鞭子打中商七的手背：“你們跟我來就是了！”

數匹駿馬，撲剌剌絕塵而去。數十名左右司的下屬不敢怠慢，或者騎馬，或者奔走隨。落在最後的，是那些來自日本的刀客，他們穿著木屐，奔走時劈劈啪啪響一片，偏偏速度又快不起來，一個個地急得臉紅脖子。

李雲此番來到天津府的目的並非機，他昨日在柳口和三岔口兩地的探查、置，也很四平八穩。但僅僅隔了一天之後，他忽然就如此急躁，帶著大隊人手從城西到城東，從城東到城外的河口巡檢司，離了巡檢司又急急回城，去往毫不相干的羣牧司……

這形落在了許多人的眼裡。

當李雲沒過多久便從羣牧司出來，隨即奔向再下一個目標的時候，他的隊伍後方跟上了不同來路的人，甚至與他奔走方向平行的信安海濡對岸，也有人遠遠地綴著。

原本運行如常的天津府裡，有人彼此詢問，互通聲息，有地方明顯地產生躁，也不知是在召集，遣散，安還是施。

天將晚，又一個黃昏將至，特殊的向彷彿帶來了特殊的燈影錯，以至於整座天津府的氣氛，都變得古怪起來。

天津府的制高點，就在三岔口不遠，當年直沽寨立寨的凸字形土阜高地。但高地上原本聚集的許多倉庫和鋪子，現在都已經分散到了遠近各新開闢的城區，高地本全都了軍事堡壘和大周皇帝的行宮所在。

此時行宮裡一座高大樓閣上，郭寧探頭眺，深深嘆氣：“真是飛狗跳！”

外間寒風陣陣，從打開半扇的窗戶直灌來。郭寧著膀子，頓時起了一皮疙瘩。他立即，把完全埋進滿澡盆的熱水裡。

呂函挽著袖子，一手闔上窗戶，一手把熱氣騰騰的葛巾猛拍在郭寧的臉上：“別！你這一臉的老泥，都結殼子了！得用力！”

葛巾在郭寧的臉上來回，帶著郭寧的腦袋晃，他說話的聲音也忽大忽小：“阿函，我這次在烏沙堡打了勝仗，是打蒙古人腳步的關鍵舉措，值得羣聚慶賀！此戰使得許多蒙古人很是敬畏，爲了正經收攏他們，也該有個典禮！還有，阿樞迎回了咱們家的老人，在你我，在中都朝堂羣臣眼裡，同樣是該慶賀的大事吧？結果你看，我什麼都沒顧上，非得急急忙忙地趕來，應付軍中袍澤的散人心！”

“別，別！”

呂函揪住郭寧的頭髮，用葛巾猛郭寧的耳：“錄事司和左右司都還靠譜，就不錯了，值得慶賀！至於什麼散人心……嘿，總不見得你當了皇帝，就能讓所有人的想法都與你一般？做夢！”

郭寧不滿地道：“大敵是蒙古！這豈是能搖的？”

“早年大家被蒙古軍殺得屁滾尿流，大敵不是蒙古也不。眼下你是皇帝，金口玉言；大敵是誰，好似也能說了算。可人心怎樣，你能說了算麼？現在大家都了，日子過得也好。有人想法與當年不同，又何足爲奇？”

呂函把葛巾扔進水裡，嘩啦啦地甩：“看李雲這副著急模樣，是真害怕牽連到他兄長，故而必然連夜奔走查問。不過，他會問誰，我都知道。那些人前後折騰，究竟辦了什麼，又圖的是什麼，我也知道……你想聽我說說麼？”

郭寧猛擡頭：“阿函，你說！”

章節報錯 分給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