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如酒,仲夏堯蓂。
到了這一年的五月,被俘的后夏皇帝和一干宗室貴族如期被押送到了建康。民眾翹首等待了許久的獻俘儀式,在皇城南正中的宣門前舉行。
那一天風和日麗,太后帶著帝,端坐在宣門的城樓之上,文武百肅列于門下左右,民眾被允許遠觀。
天威震疊,莫不敢從。在當朝太后代帝所發的一聲“斬”字令中,幾十只羯人頭顱頃刻間滾落在地。群激,民眾所發的歡呼之聲,幾乎震撼了全城。ωWW.166xs.cc
這是大虞南渡之后的這許多年里,繼數年前江北大戰之后,南人在北方所取得的又一次空前的巨大勝利。這一次北伐,不但徹底消滅了羯夏,斬敵首于京師,并且,也將大虞的國境一舉擴張了淮南一帶,共統州十八。南徐州、南豫州、南兗州,這些原本早就落北人統治的失地,就此重歸大虞。
獻俘禮過去已經好幾天,建康的街頭巷尾,民眾依然還在熱議著這個話題。他們口中提及最多的一個名字,自然便是當朝大司馬李穆。
李穆并沒有像眾人先前預期的那樣班師回朝。
在滅了羯夏之后,如今的北方,除了幾個還占據著邊陲之地的胡國,和大虞鼎立相對的,便只剩下鮮卑燕國。
燕在三年前攻下之后,皇帝慕容替并未將國都搬遷到,仍以從前的燕郡為都,以為陪都而已。
這幾年,借著逃到汝南的羯夏為屏障,燕國在占領了關右的雍、秦、渭、以及北徐州、北豫州,北兗州等原本歸于羯夏統治的大片中原腹地,將國界蠶食南推到了淮北之后,便停止了戰事,開始鼓勵農耕,興修水利,滋衍人口,儼然一心立國,在北方,再沒有發過任何的軍事舉了。
但是,就在不久之前,在李穆滅了羯夏,班師南歸的路上,北方卻再一次地傳來了戰訊。
北燕大軍集結邊境,向著潼關發進攻。
慕容氏當年趁著南朝奪下之后,雙方以潼關為界,所在的華州西部,屬李穆治下,東部則被歸于燕國所屬,暫時劃地為界。
在平靜了三年之后,慕容替此時突然發難,矛頭顯然直指長安。
李穆做了大司馬后,長安這些年依然是由孫放之和高桓留守。他們對燕國始終保持警惕,潼關一帶,一直有重兵把守。
但慕容替的這次用兵非常突然,加上心準備,相較于守軍,在兵力上,占了絕對的優勢。一開始的勢頭極猛,迅速越過邊界,占領了華州西部的十幾個郡縣,打到潼關之時,遇到守軍借著地勢展開的強勁狙擊,這才停下了西進的腳步,雙方暫時對峙。
軍急,孫放之和高桓一邊組織防,一邊向李穆迅速傳去消息。
就是在如此的況之下,剛剛打完夏羯的李穆臨時更改了計劃,派人將俘虜如期押送回到建康,自己立刻率領大軍掉頭,回往長安加以應對。
對于普通的南朝民眾來說,過去的這三年間,不但老天開眼,風調雨順,從去年初開始,朝廷推行的許多民生改良舉措,也他們如今的日子比起從前要好了不。
在民眾的眼里,這一切都來自于李穆。
因為南朝有了如此一個人,過去所有那些曾因失而致冷的,重新變得再次滾燙了起來。
他們熱切地期盼,并且也堅信,他們的大司馬李穆必能繼續他不敗的戰神之名,繼徹底消滅羯夏之后,借著這回機會,再將占據著中原腹地的鮮卑人的燕國滅掉。
倘若如此,則大虞徹底收復北地,再次臨九州。這場二十年前起,最先由高嶠發的曠日持久的艱難的北伐征程,也將落下完的一道帷幕。
共武之服,以定王國。數十年的中原沉陸,一朝匡復,這將會是何等激人心的一樁偉大事業!
就在舉國民眾沉浸在歡欣和期待中的時候,他們并不知道,五月底的這一日,一個來自的使者,來到了建康宮中,替他的主人,燕國皇帝慕容替,帶來了一封國書。
這個使者是燕國的一名宗室,名慕容元,漢化很深,能言善辯,舉止著,看起來和南朝人并沒什麼大的區別。
慕容替在囯書中以臣自稱,口氣謙卑而恭敬,說慕容氏從先祖起就是大虞之臣,后逢世方隨波競流。但自己從小仰慕漢學,視大虞為上國,從前向夏羯復仇功,繼而僥幸做了燕國皇帝之后,便抱定止息干戈之心,只求自保。這幾年始終嚴守邊界,不敢越雷池一步。前些時日,燕國軍隊之所以在潼關和大虞守軍發生沖突,絕非自己所愿,更不是有意為之,究其原因,是關西守軍不遵界限,屢屢犯邊,自己迫于關東民力,這才下令集結軍隊,施行自衛。
他說,多年以來,南北相互仇敵,北方各邦之間,更是征伐不斷,民生哀艱。他知自己如今若再和大虞開戰,勢必兩敗俱傷,故一心求和。只要大虞允諾日后不再過界侵犯,燕國不但立刻止兵,而且愿意將自己先前從羯夏那里奪來的汝也歸還給大虞,以示求和之誠意。不但如此,他還愿意正式派遣使團南下,以屬國份,向大虞納貢,世代稱臣,以修邊寧。
這封囯書,在大虞的朝廷之上,掀起了軒然大波。
這一日,神人雖在白鷺洲,但很快也得知了消息,當即打發人,往馮衛那里送了封手函。
當天晚上,馮衛便匆匆上了島。神聽到他來了,忙到前堂相見。
馮衛面容凝重,并未坐,在堂中踱來踱去,顯得有點心神不寧,看到神出來,疾步趨前,向問安:“有些時日未遇夫人了,夫人玉安康。”
無論從輩份還是年齡來說,馮衛都比神要長。但這幾年,在面前,他一向很是恭謹。
今日給他去手函,沒想到他這麼快就親自登島。
這自然是因了李穆的緣故,神心知肚明,替他讓座,說道:“馮公尊長,為了侄一函,竟親自蒞臨,不勝激,快快請坐。”等他座,開口問白天之事。
馮衛座,說道:“今日燕使去了驛館去后,為那囯書,朝臣爭論不休。朝會散時,也未爭出個結果。”
他頓了一頓。
“實不相瞞,在我看來,慕容替狡詐,言不足信。他稱他此次陳兵潼關,是為我大虞守軍越境在先。此言分明強詞奪理!我亦據理力爭。只是……”
他皺眉,搖了搖頭:“劉惠等人卻稱窮寇莫追。且慕容替兵強馬壯,倘若開打,戰事必定曠日持久,耗空國帑,引發民怨不說,萬一戰敗,局面便不可收拾,南朝如今好不容易得來的大好局面,恐怕一去不返。倘若對方真的有意求和,不如趁這機會,就此承認南北鼎立,劃地而治,以求長治久安,這也是民心所向。”
馮衛口中的劉惠,便是當初取代陸職,在建康時又不愿留下,聲稱自己護著帝后去往曲阿的那位征虜將軍,如今居侍中,是這兩年朝中新起的門閥大家。
神聽了,一時沉默。
心里清楚,以劉惠為首的那些門閥士族,這兩年,表面上噤若寒蟬,對李穆畢恭畢敬,莫不敢從,但在心里,對他一定是恨之骨。最直接的起因,應當便是去年初,李穆推行的一系列新政。
大虞南渡之后,多年下來,各地門閥士族和豪強地主,將山川澤湖幾乎全部瓜分占有,普通民眾除了要向府繳納稅賦之外,連日常的砍柴打獵,撒網捕魚,也要向這些占了林澤的士族地主額外納稅。重重榨之下,即便遇到年,所得也不夠全家飽食,生活過得異常艱辛,以至于寧愿失去自由,投靠莊園以求庇護。而各地依附于門閥士族的大大小小的莊園匿大量普通人口做莊丁為自己謀利,則導致朝廷無兵可征、無稅可收,無餉養戰。象叢生,惡循環。
畸重的賦稅,丁口的流失,這兩個相互作用又直接影響南朝命脈的巨大弊端,過去高嶠不是沒有糾正過。但在士族當政的這個朝廷里,法令到了下面,形同一紙空文,屢不止,愈演愈烈。
神至今還記得,李穆當時為了推行新政,境況何等艱難。就連馮衛,當時表面十分贊,對朝廷的這些弊端,說起來也是憤慨不已,但真落實到實施之上,便加以推諉,不愿協助。除他不愿得罪人外,來自馮氏族人的力,也是一個重要的原因。
畢竟,在朝廷做的這些士族大家,誰家沒有幾分山林湖澤,誰又不曾收過下頭那些莊園的供奉?倘若新政真的執行開來,馮氏的利益,必定也會到損害。
就是在那種舉步維艱的況之下,神去尋了當時已經借病退的叔父高允,向他陳述利弊,懇求他帶頭釋出他名下莊園里所有該上戶冊,卻瞞下來的莊丁。
叔父當時很是不快。但最后還是被神給勸服了,勉強報上了歷年來在莊園里的全部八百多名丁口。
在高氏為士族第一個響應新政的家族之后,李穆便再無顧忌,下令殺了當時影響極其惡劣的一個莊園里就藏有三千多人、公然帶頭抗命的會稽郡守劉琞。一刀下去,滿朝噤聲,再無人膽敢推諉,新政這才終于得以推行,民眾歡欣,才一年多的時間,效果便已開始顯現。
而當日那個被拿來祭旗的劉琞,便是劉惠的族親。
“不知大司馬如今領兵到了何,更不知他何日才能收到消息。”
神沉思之際,聽到一旁的馮衛嘆了口氣。
“今日倘若大司馬在,便可一錘定音,戰或是和,朝臣也不至于爭執到了如此地步。”
神抬起眼眸,著馮衛,說道:“馮公,大司馬人雖不在建康,但馮公此疑,我卻可以代他回你。”
“人心思定。倘若慕容替真心休兵,大司馬縱然一心想要復,也絕不至于一意孤行,冒天下之大不韙而爭戰不休。但慕容替如今分明是在顛倒是非。沒有大司馬之命,我不信我阿弟會擅自越境攻擊燕人。他的囯書必定有詐,居心更是可疑。劉惠那些人,對大司馬心懷不滿,平日又何等茍且安,馮公心里應當清楚。大司馬沒有回訊之前,我求馮公,朝論之時,千萬莫要退讓!”
“侄先行謝過馮公!”
神向他深深行了一個致謝之禮。
“啊呀!夫人快莫如此!此為國事,非同小可,便是沒有夫人囑托,未得大司馬的話前,我也不敢拿這事當兒戲!夫人放心,我定會據理力爭,勸太后勿要輕信!”
神送走了人,獨自又坐了良久,心思重重,信步沿著庭院,再次來到那片江畔,立在江邊。
今夜無,江水平靜,從腳下的江石之畔澹澹而過。
眺著對面那片黑漆漆的夜空,出神之際,忽然聽到不遠之外,一江畔的水邊發出一道輕微的撥水之聲,仿佛有人從水里鉆了出來。
“何人,膽敢擅闖地?”
白鷺洲上的四周,幾乎幾步一個崗哨,日夜巡邏不停。附近的守衛立刻被這異吸引了注意力,迅速聚了過來,擋在神前,拔刀喝道。
一個男子從江水里出了頭,抹了把漉漉的臉。
神認了出來,竟是許久未見的都衛李協,急忙命人退開。
“是我!”
李協上了岸,飛快來到神的面前,恭敬地低聲說道:“夫人,附近渡口有耳目,故我潛水而至。我奉了大司馬之命而來,盡快安排護送夫人出建康。”
神也漸漸覺察到了,這半年間,從李穆離開建康之后,自己無論是在白鷺洲還是在城中,無論去哪里,附近似乎都有眼睛在盯著。心中一沉,還沒應話,后忽然傳來腳步之聲,回頭,一個仆婦奔了過來,口中道:“太后來了!請夫人敘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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