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落山。

義城垣外的荒原,沉重的暮盡頭，出現了一個小黑點。

小黑點在移,緩慢，但不停地朝著遠那座被落日染紅半片城墻的城垣移。

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城頭墩臺上的守衛，終于看清楚了。

那是才七八歲大的,衫襤褸，滿泥污，一雙赤腳,模糊。

每走一步路，仿佛都在耗盡里原本已經所剩不多的最后一分氣力。

卻還在繼續往前，蹣跚地朝著城門方向艱難而來,漸漸地靠近。

夕斂盡了最后一道線。

終于走到那扇已經關閉的城門之前，停了下來，努力地仰頭，用嘶啞的聲音,朝著墩臺上的士兵喊了一句“救命——”,隨即一頭栽倒在了地上。

……

“李郎君，蔣長史求見——”

門外,忽然傳來仆婦通報的聲音。

李穆那只正輕輕著神秀發的手掌,停住了。

神慢慢睜眸，想直起子,卻到后背被他手臂輕輕地住。

他阻止了想離開的作。

“可有說是何事？”

他依舊閉目,問了一句。

“說城門外來了個,道家人本是要來投奔的，半道卻被金國人劫走……”

李穆倏然睜開眼睛，坐起了，低聲道：“阿彌，我去瞧瞧。你先休息。”

他說完，從條幾上翻而下，將神抱起，送到床邊放下，隨即快步而出。

李穆走后，沒片刻，神便也知道了詳。

他來到義不久，周圍的漢人里，便開始傳言，朝廷在丟棄此地多年之后，終于又派了個新的刺史回來鎮守。

一開始，漢人并無人心。

這幾十年來，時局，在義淪為鬼城之前，城池不知道被占了多回，城主也不知換了多個。有漢人，也有胡人。

但沒有一個人能守得住。

多年之后，突然又來了個南朝刺史。恐刺史無能，守不住地，抑或只是將義視為暫時駐扎的場所，并不能為自己提供長久的庇護，何人敢輕易歸城？

漸漸消息又傳開，說新到的刺史李穆，不但有戰神之名，戰無不勝，郡一戰，擊敗袁節，到了此地之后，更是修筑城墻，墾荒開地，又張告示，招兵募民，李穆以自己的名義對天立誓，只要他人在一天，便絕不棄地而去。

于是，大約從半個月前起，陸陸續續地，開始有零星之人前來投奔，請求歸附。

今日這個阿魚，便是這些人中的一員。

自然了，不可能獨自行。

原本和同行的，還有的父母、阿兄，和另外幾十戶的鄰人，共一百多人。

他們這些人，從前都是世代居住于義的居民。

這些年間，因義屢次遭戰劫，人口銳減，田地荒蕪，更不知哪日又會招來什麼新的兵，居民四下分散。

有些淪為流民，過江逃亡南方。有些去了別地。還有一部分人，結伴一道躲進附近的深山老林。

阿魚的父母，連同另外幾十戶當年一起進山的人，在山中度過多年之后，前些時日，終于聽聞一個名李穆的大虞刺史重整義，招募歸民。

在觀了一陣，經過一番激烈的爭辯過后，他們終于做出決定，遷回義。

大山貧瘠，野出沒，度日極其艱辛。

況且，沒有經歷過戰和漂泊的人，又怎能理解他們重歸故里，猶如鹿慕溪的迫切心和對舊日家園的強烈思念？

即便故地如今已被荒草埋沒，但只要現在這位新的城主，能給他們帶去一希，他們就愿意相信，不肯放棄。

便是如此，這一行百余人，在半個月前，扶老攜，勇敢地出了大山，歸往義。

這世里的上天，也斷絕憐憫。

行到半路，竟遭遇了一行百人的西金士兵。

他們手無寸鐵，怎敵得過以殺人掠為日常的這群西京兵？

西金兵當場殺死了年老者和兒，將剩余男全部劫走。

當時阿魚恰好被阿母帶著，在路邊一道小崗后解手，這才逃過了一劫。

在眼睜睜看著西金人殺人、鞭笞、□□，隨后綁著父親、阿兄和同行的剩余之人離去后，阿魚便被阿母帶著，沒日沒夜地朝著義而來。

阿魚記得在路上，們已經走了很多個日夜。了，吃野草，了，喝路邊泥塘里的水。

阿魚的腳底磨破了，阿母便背著繼續上路。

但是很不幸，三天之前，們又遭遇了一頭荒地里的野狼。

阿母用邊帶著的一把柴刀，終于砍死野狼。

但是阿母也被咬了一口，一直在流。

終于就在昨天，阿母倒了下去，再也走不路了。

阿母把義的方向指給看，對說，朝著落日的方向，一直向前，走到了，就是他們原本的家。

阿魚一邊哭，一邊循著阿母所指的方向，繼續向前。

一定要堅持下去，盡快找到那個名李穆的人，向他求救。

求他救救自己的父親和阿兄，也求他救回自己還躺在路邊的阿母。

就在今天，終于走到了落日的盡頭，看到了那座城垣。

到了的那一刻，阿魚再也支撐不住，暈厥了過去。

……

李穆去后，便沒回來。

神知他帶了一隊人馬出城，連夜去追那一西京兵了。

那個名阿魚的，也照吩咐，被送了過來。

瘦弱不堪，洗干凈臉和手腳之后，出了原本清秀的面容。

阿替上藥。著那雙布滿痂的雙腳，忍不住唏噓。

應該很是疼痛。卻仿佛沒有覺，只用一雙大眼睛，不時地一眼神。

目帶著小心翼翼，又充滿了期盼，看得神很是難過。

片刻前，樊回來，剛向稟告，說已在野地里找到了這的母親，但人死去多時了。

他就地掘坑，已將人埋葬。

而這，此刻卻還在這里，等著阿母的歸來。

神不知該如何開口告訴這個消息，只能哄，說的阿母應該很快就能尋到。

夜深了，倦極，終于沉沉地睡去。

神卻輾轉難眠，心異常沉重。

從前在建康，不是沒聽說過北人在胡獠鐵蹄踐踏下的淚慘劇。

雖然聽到之時，也很是同，亦為朝廷之無能而到失。

但也就如此而已，過去便過去了。

有牽自己心緒的喜怒和哀樂。

這些喜怒和哀樂，才是屬于的真實的生活。

但今天，從前那些原本只存在于聽聞里的事，卻忽然在面前上演了。

一群想要來投奔李穆的漢人，半道被西金人屠殺劫掠。

一個母親帶著兒僥幸逃，繼續前行。

母親死在了快要抵達的路上。

七歲的，用一雙布滿泡的赤腳，就這樣一步一步，跟著落日的方向，終于到達了目的地。

出來時，家人都在邊。

而到達時，只剩一人了。

神被深深地震了。

記掛著李穆。亦盼他能追上那伙西金人，將的父親和阿兄帶回來。

……

仇池北，通往西金國都城秦城的路上，一片平坦的水邊野地里，隨意支起了十來個簡陋的帳篷。

這一伙百余人的西金兵，前些日跟隨頭領谷會武離開了仇池，在回往秦城的路上，偶遇一群衫襤褸，背著破爛家什的漢人，殺了無用之人，將剩下的綁了帶走，在路上又行了幾日，因速度被拖慢，今日才到了這里。

離秦城還有幾天的路，前后皆無落腳之地，天漸暗，便在野地里過夜。

士兵將那些要帶去秦城用做奴役的漢人捆在一起，驅使漢燒火做飯，飯飽之后，帶人帳。

沒片刻，里面就傳來子的哭泣求饒之聲。

聲音傳到村民耳中，面激憤，一時起了一陣。

十來個西金士兵聞聲而來，鞭，夾頭蓋腦地了過去。

村民手腳被縛，無力反抗，很快，頭臉就被打得鮮淋漓。

一個士兵得興起，索丟下了鞭子，解開袴褶，踩著地上一個反抗最甚的，朝人頭臉澆尿。

那人目眥裂，淚滿面，卻被踩在地上，無法彈，狀慘不忍睹。

其余士兵見狀，哈哈狂笑，也紛紛跟著解袴，便要效仿。

村民紅著眼睛，大罵，張口去咬。

就在這時，后方起了一陣尖銳的異聲。

一支鳴鏑，呼嘯來，轉眼便至近前。

尖銳的鏑頭，無聲無息地鉆了那個正在淋尿的士兵的后腦，宛如一條深埋其中的毒蛇，瞬間破額而出。

伴著一陣四下噴濺的污，那西京士兵的龐大軀撲倒在地。

□□那尚未淋完的尿，還在汩汩而出。

人卻一不，已是炸腦而死。

所有的人，都被這突然一幕給驚住。

村民抬頭，赫然看見不遠之外的來路上，正縱馬疾馳來了一行數十人。

黑軍，利落颯爽，面容皆為漢人。

當先一匹烏騅，馬背之上，坐一個男子，神冷峻，臂中挽弓。方才那破腦一箭，顯便是由他所發。

西京士兵反應了過來，立刻鳴哨提醒同伴，隨即拔刀，轉迎敵。

幾十漢騎，迅如閃電，馬蹄沒有毫停頓，踢開圍欄，轉眼沖營地。

一個跑在最前的西京士兵，遇到一個絡腮大漢，大漢揮刀，只見柱狂噴，整只頭顱便被斬落，滾了出去。

村民們驚呆了。慢慢地從地上爬了起來，看著這一群宛如從天而降的黑漢軍以摧枯拉朽般的力量，在猝不及防的西京人的營地里縱橫奔馳，見一個，殺一個，宛如切菜斬瓜，冷酷無。

這一行西京人的頭領谷會武，是西金皇帝谷會隆的族人。

數月之前，谷會隆聽聞虞帝派李穆來到義。因正備戰攻打西京長安，暫時無法分兵，又聽聞李穆之前的戰名，唯恐放他坐大，日后是為禍患，便派谷會武去往仇池，恩威并用，命仇池王侯定投效自己，以利用侯定去對付李穆。

谷會武在仇池逗留了些日子，見侯定恭恭敬敬，答應投效，允諾出兵攻打李穆，他便得意洋洋地回去。半路又順手撈了幾十頭羊，方才酒足飯飽，大發，正在帳中施暴，忽聽外頭起了異，心知不妙，一邊喊著護衛，一邊匆忙提起子，才沖出帳篷，便被一把刀給攔在了門口。

刀鋒之上，染滿鮮，滴滴答答，不住地往下滴落。

持刀之人，面容英俊，目卻森無比，布滿了殺意。

谷會武看了眼他的后，見這群漢軍狠厲宛如屠夫，自己手下百余人，才這麼片刻的功夫，竟就死得沒剩幾個了。

縱然一向殺人如麻，此刻也不心寒膽落，勉強作出厲，道：“你是何人？此乃我大金之地！你敢傷我，就不怕我皇帝興兵復仇，到時將你們殺得死無葬之地？”

男子道：“漢家之地，爾等占去便罷了，還犯下累累罪行。”

“胡獠之罪，罪不可赦！”

“天不裁，我李穆來裁！”

谷會武驀然圓睜雙目，出不可置信之：“你是李穆？你怎會在此？”

李穆不語，手起刀落，谷會武便撲倒在地，頭顱滾落。

他又以刀尖挑起地上一件裳，覆在了地上那已暈厥過去的子上。

空地之上，倒滿了橫七豎八的尸，殘肢滿地，水橫流。

空氣里，彌漫著腥的氣味。

百余名西京士兵，全部被殺，沒有留下一命。

這一切，發生得如此突然，以至于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孫放之和手下士兵上去，以刀割斷村民上的繩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