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福想不明白,切割凝練出來的魂,雖然能獨立控傀儡,卻不可能逃過自己的監控。
一個最早凝結出來,尚未吞噬最弱的一塊魂,居然還妄想獨立。
他從妖界的戰場,前往富泗坊的真正總壇尋找自己的分,等到了青云榜的石柱下,他剛剛出手,就察覺到了不對之。
太冷了,比往常浮云山都要冷,并非因著天氣和地勢導致的冷,而是……悉的,魂和尸的冷。
這不尋常。
下一瞬間,一凌冽到近乎窒息的力量從四面八方碾了過來。
文福在出手的一瞬間,察覺到了不同尋常的詭譎波。
鋒銳的齒型靈力波紋帶著森寒的氣,黑白織的紋路無一不顯示出了一個結果——有人用了陣法在守株待兔。
文福心里反倒是一松,原來不是自己的魂背叛了自己,是有人殺了他的魂,想必這個是那個兇手留下的后手。
只是這樣,不過是一點小麻煩而已。
他想著,抬手想要破陣。
神識擴散出去,他卻注意到了不對。
這陣很強,強在靈力線混詭譎,人找不到生門。
甚至起陣的時候悄無聲息,還在青云榜的石碑上都做了手腳,一旦他灌力量,大陣才會開啟。
這個謀,巧妙至極。
這種細程度和強力程度,天底下能布置出這樣復雜強大陣法的人之又,閻野已經飛升,如今中州混,宗門聯合起反抗,那些陣法師大能怎麼會在這里?
還是世界上還有他不知道的陣法世大能?
文福著陣法里鋪天蓋地的制和殺意,祭出法寶暫時擋住了這陣中的力。
他調出神識,飛速復原著自己魂死前留下的消息。
可文福沒有想到,自己看到的兇手,居然是一尸傀。
第一眼看過去,干瘦得厲害,裹尸布層層疊疊,都依舊顯得細瘦,口鼻遮掩住,分明是滇西一帶有幾個尸匠,慣用的尸傀制作手法。
等對上那雙眼睛的時候,文福一怔。
那雙眼睛太悉了,分明是在對視,但老人細看還是能瞧出端倪——那雙眼睛中沒有神。
暗夜之中,靈照耀的瞬間,他看到了眼角的疤痕。
那不是尋常眼部刀留下的疤痕,分明是……取了視覺聯通的全部脈絡。
電石火之間,他想到了一個過于荒謬的答案。
那雙眼睛,是因為救閻野而失去彩的。
因為那是唯一能讓閻野復明的辦法。
可那需要同等天賦并且從經脈到神識都修煉的是同一種功法的人,世上有幾個天才,會愿意割舍自己的腦子的一部分全另一個天才?
又有幾個,能比肩閻野的天才。
至閻野飛升前八九百年里,明確意義上沒有一個人。
除了閻野那個幾乎從不在外面的徒弟,那個早就在一百多年前死的人。
林渡。
那個他喪失了興趣,早就已經死了的人。
唯一有資格讓閻野重現那個對于一界大能聊勝于無的明的人。
可林渡化為了尸傀出現在那個富泗坊坊主文福的死前記憶殘片里,如同一把銹跡斑斑的窄劍,不沾也著腥味兒,在黑夜里當頭給他落下心中一刀,一個縱橫籌謀多年的人頭一回生出了始料不及的恐慌。
接著而來的,是怒意。
連他都不清楚的憤怒。
無上宗再落魄,怎麼會讓一個弟子,一個是青云榜第一的弟子,死后被做了尸傀。
難不,那幾乎從不外出的徒弟,那個天賦絕頂,卻天生不足的天才,就是閻野養來補全他自己的?
可接下來的記憶碎片,卻讓他有些骨悚然。
因為那個尸傀,語言清晰,條理清楚,顯然不是傳統意義上被支配的尸傀。
而文福莫名其妙的,對上那雙眼睛的一瞬間,就覺得那里頭的魂魄一定還是林渡。
太悉了,那雙眼睛。
明明是個看不見的瞎子,卻總是倔強得鍛煉出強大的神識,持續的外放來達到和常人無異的效果,看人都是正臉而非側臉,意志力和反應力都強大的離譜。
從前封儀還與他吐槽過,那對自己的本能的控制程度,簡直不像個人。
沒想到他的徒弟也和他一般無二的倔強。
記憶碎片中,分文福開口問道,“林渡?是你?”
那道冷的影沒有說話,只是安靜地站在那里,的后有黑白二的半幅陣紋懸浮流轉,型寂冷,前還懸著數十把無柄短刃,泛著不同的靈匯聚幾個陣紋,幾刃刃尖扎在陣紋關要之,是文福從未見過的詭異陣法師招式。
向來陣法師都不算個戰斗強者,小事用不上,大事來不及。
可林渡……居然能預先悄無聲息布下一個大陣,對戰之間也能用這樣的方式應對,完全超出了常人的想象。
“師妹你來,是想要求一個真相嗎?”
富泗坊的坊主,軀雖然壞了不要,但魂魄可比常人脆弱許多,神識力量也不算強大,平日里小心謹慎,從不輕易出現,靠無數的法寶護,可在這個陣法之中,法寶一個個都被短刃的封印陣封印,按在了地上。
暗夜里,糲的聲音從那尸傀中傳了出來,如同銹蝕的劍艱難地發出了嘶啞的嗡鳴聲。
“無上宗弟子?你是誰?”
“無上宗,第九十九代棄徒,文福。”坊主文福笑著看著聲勢浩大的林渡,“師妹大可不必如此興師眾。”
看著碎片的文福恍然間反應過來,原來記憶里的文福,從來沒有攻擊過林渡,只是將上的法寶一一取出。
“興師眾?”林渡站在那里,輕聲啞笑,“我倒要問你,哪來的眾?”
坊主文福一時默然,良久方道,“對不住。”
“你沒有對不起我,”林渡始終警惕,“你對不起的是無上宗戰死的同門,是明界無辜百姓。”
“我其實,沒有想過你是無上宗的人。”判斷著陣法對文福魂的制,布條纏繞的手間,著幾把無柄短刃。
分文福卻在認真的想一件事,如今面目全非的林渡,曾經是什麼樣子的呢?
瘦得太不像話,和剛開始,回到明界,因為不肯吸食修士靈氣,所以不斷變形腐朽的自己一樣。
文福百般的不愿,那林渡呢?
也會痛恨讓自己面目全非的人嗎?
“你一直沒想回吧。”分文福問道。
這是句廢話,一個尸傀,里頭住著本該數百年前就投胎的魂魄,怎麼看著都不像是想要投胎的樣子。
“你在中州留下很多消息,不就是為了引我尋一個真相嗎?”林渡態度依舊冷,“我曾經在后山供奉的牌位里看到過你的名字,比起我來,這句話該送給你更合適,不是嗎?”
忽然偏過頭,又是一聲嘶啞的哂笑,“你大概不知道,宗,每年清明,大師姐都會去給你上一柱香,二師兄會拎著琴帶一壺酒,七師姐,也會到你的牌位前發個呆。”
這句是在試探,也是在攻心。
若他當真沒有任何留,分文福只怕下一瞬間就已經徹底被碾死。
本文福看著那畫面,忽然覺得,自己判斷錯了。
閻野的徒弟,心智怎麼可能是被養來給師父做嫁的人。
在看不清形式的混沌局面里,依舊能撥開表面的云霧,直窺其中的本質,或許手段稚,但已經有資格和他對峙了。
林渡,一個他甚至沒有算到的不起眼的微塵,不僅殺了他的分,現在還困住了他的本,讓他只能看著自己的分留下的記憶碎片。
坊主文福的確容了。
因為他是最純粹的文福,是純粹的,沒有融合蘭斯城城主記憶和能力的文福。
他被無上宗規訓和溫養的部分還在,即便離經叛道,底線低下,為達目的不擇手段,控全局,可也會記得無上宗那些年飛狗跳又樸實無華的溫暖歲月。
本文福早在選擇吞噬城主魂魄的一瞬間,將所有的溫和牽絆,視為弱的束縛,拋給了坊主文福。
那些脆弱的緒充斥了坊主文福的記憶,那些愧疚在積了許久之后,裂涌出,遲來的后悔席卷了他的理智。
他忽然頹然低笑起來,“我發現得太晚了,真的太晚了。”
“本沒發現,魔界實力大增,已經不控制了,那魔尊的實力,殺了中州那麼多大能,可以說,闖無上宗的時候,就已經不是原來那個魔尊了。”
“或許他發現了,他只是覺得還能控制吧,可我看著滿目瘡痍,數百萬民眾喪失命,卻覺得,已經背離了我想象的,百年混,依舊不能中止,早就失控了,早就……失控了。”
“這個世界,新秩序不該在這樣漫長的混中誕生,我好像,始終看不到天亮。”
坊主文福站在陣中,抬頭看了看天。
夜涼如水,霧靄遮天,不見明月。
“林渡,你來殺我,我很高興。”他這樣說道,“我回不了頭了,你向前走吧。”
林渡站在黑夜之中,裹尸布像是暗夜涌流堆積出來的糲銹跡。
陣紋華大綻,刺目無比,化為一道箭矢,穿了傀儡軀,也穿了文福的魂。
最后的記憶里,那道沙啞的聲音再度響起,“所以,你錯到無可挽回的境地,才想著找人來訴說,我看不起你,文福。”
“想要做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世界主宰,卻在發現錯得離譜之后選擇了逃避一切,毀滅自己,不過是懦夫而已,我是真的看不起你。”
林渡取了他上的所有東西,走出陣中,下一瞬間,文福的分被碾為了齏,不見毫腥。
銹蝕的、不斷腐朽的窄劍,沉默地走進了荒涼的夜里,去撞到了死路的南墻,去為所有人撞開一條生路。
而后,是罪魁禍首的一部分,帶著懺悔憾,和著泥土,被雨水打地底,做了新生草木的養料。
本文福讀完了記憶碎片,閉了閉眼睛,心中生出了一譏笑。
連分都背叛他,被那些弱的道德和緒所桎梏,陷自我指責和懷疑的漩渦里。
這世間,終究是容不下一個純粹的野心家。
就連他自己,居然都容不下。
文福默然片刻,滄桑一笑,摘下面上的面,摔在了地上。
面目全非?誰又有的選。
被野吞噬的人,終于忘記了來時的路。
他仰頭,輕輕嘆了一口氣,不知是為自己眼前的麻煩,還是剛剛看到的分自己求死的可笑場面。
這陣的確高明,想來是據自己的分留下的東西下過了一番苦功,卻也殺不他。
畢竟本的底牌,分永遠不會知道。
他抬手,悍然的氣息從袖中洶涌而出。
大地震,日月變,如同山海倒轉一般,恐怖的威降臨,原本已經結起的陣此刻到了規則逆轉的威,能量線越發混,卻始終沒有破陣。
生門不破,皆為死路,鎮滅魂,是個狠絕的陣法。
布陣人已經走了,并沒有埋伏在這附近。
想來也并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會來,所以只留下了這個殺陣。
布陣人不在,這個陣沒有修補維持的機會,文福破陣的難度,就了一重。
這陣甚至能困得住魔尊的,剿滅得了大能的神魂,卻依舊殺不了他。
一個以天下為棋局的人,自然也敢舍棄自,另尋生路。
旁人沒有的魄力,他有,旁人不敢舍棄的東西,他敢。
可就在他舍棄割舍部分魂,借此想要天換日,藏在寶中逃生的時候,另一道陣紋亮起,拽著他的主魂進了幻陣之中。
文福在那一刻生出了許久沒有過的,只有在蘭句界那棵妖柳之中,才生出的絕和慌。
那個幻陣里,他見到了林渡。
“看來你是真的能逃出去了。”那道聲音響起,淡然又譏諷,“若再給我一百年,我定然能殺你,可惜了。”
文福這才反應過來,這是陣外的嵌套幻陣。
“你的分對你也了解不多,或者說,你們本也不算一個人,”林渡聲音有些縹緲,“雖然我也還沒查清楚所有的真相,分文福也沒說清楚,但很顯然,你一定有罪。”
“這陣殺不了,也沒關系。就算上到宗門世家大能和未來的天才修士,下到平明百姓和獄中惡徒,明界不安,死傷無數,你切頭去尾,卻打不斷我們正道修士的脊梁。”
“你最后的良心被我殺了,至于你,回之外,我依舊能殺你。”
“執迷不悟的你,也終將被惡吞噬。”
文福忍不住笑起來,“就憑你?”
“對,就憑我。”林渡留下的神念響起。
“已死之人,還想要查明真相復仇嗎?”文福發現這個幻境沒有威脅之后放松了下來。
所有魂,就算再怎麼逗留,終究會消亡。
林渡不了跳出六道的尸王,尸王就的條件極度苛刻,不會是林渡。
“無論多遠,我會走到道路盡頭,哪怕距離真相和功,只有一步之遙。”
“這世間哪有什麼善惡,你認為的正道,不過是世俗和外界加諸給你的,為什麼救人就是善,正道就是道,只不過是因為世人害怕傷害自己的利益,所以才不敢割舍陳舊社會殘余的毒瘤,而你們以為是善。”
“為什麼殺人就是惡,邪魔就是惡,是因為你們害怕被剝奪,被傷害,卻沒有想過之后的清明和嶄新的秩序。”
文福想要向林渡展示自己對未來嶄新的秩序的規劃和展,可話到邊,卻又咽了下去。
到底是不一樣的,生于世俗鄉土,長于清正蒼峰,承師命天恩,不見山下混沌人心。
那時文福只覺得果然年早夭者就是天真好笑。
直到他走到了這條為新世界主宰的路上的末尾之時,才發現原來他真的錯得離譜,被天道殘片戲弄拿,布棋者了最大的棋子。
人人皆為棋子,人人皆廢子。
被他花了幾百年喂養的天道碎片占據了魔尊的,想要吞噬他之后,奪舍天道,為此界主宰。
看著罩頂的吞噬功法,和對方勝利在的笑容,文福低笑起來,他的確煉化不了天道碎片,可他怎麼可能信任一個自己完全不能掌控的東西。
他引了天道碎片之自己封存的之后神識咒印,選擇了與天道殘片同歸于盡。
至于死后的廢土黎明,那就……留給后人吧。
畢竟,林渡說,正道的脊梁,不會被折斷,不是嗎?
渙散之際,他恍然又想起林渡的那句話。
他堅持走到了盡頭,距離功,一步之遙,可還是……失敗了啊。
或許,他當真,不是有福之人。
魂魄破碎在了廢墟之上。
他這一生,生于有福之家,命途多舛,以人力勝天半子,以文書紙面,縱風云,布局于天下,禹禹獨行,機關算盡,終于一生潦倒,滿目瘡痍,不復來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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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出自《增廣賢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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