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第二回停下的時候, 魚肚白的天已經變淺白,日頭也緩緩穿過云層,破出一道金。
江晚明明解了藥,卻覺得好似還沒解藥似的。
伏在陸縉膝上, 全靠他雙掌托著, 才沒化作一灘泥流下去。
然這回是當真耽誤不得了。
匆匆收拾了一番, 指尖還是的, 后面的帶子怎麼也系不上。
陸縉干脆接了過去。
江晚抿著,任由他幫忙, 又懊惱自己一時昏了頭, 天化日之下竟被蠱的做出如此行徑。
一定是殘留的藥效作祟。
才不可能如此不堅定。
江晚發青的眼圈。
一回頭, 卻見陸縉神采英拔, 目熠熠, 比昨日神還要更好。
江晚真是怕了他了。
收拾完, 陸縉捋了捋額角汗的發,問道:“自己能走嗎?”
“能。”江晚環顧四周,低低嗯了一聲。
“那剛剛怎麼一直說‘不行’?”陸縉笑。
江晚臉頰微燙,抬眸微微瞪了他一眼。
陸縉笑了笑,沒再繼續逗,拍了下后 | :“行了,時候不早了, 去吧。”
又是極煽的一聲, 江晚擰著秀氣的眉, 卻又敢怒不敢言。
往下扯了扯擺, 鬼鬼祟祟的下了馬車。
康誠早已站的遠遠的, 江晚也不敢多看他,
進了側門, 做賊似的,拉低了白狐裘兜帽,低著頭悄悄從小徑上往水云間去。
直到確認那背影消失,陸縉方放下了簾子,吩咐康平換一個門進去。
一切都如計劃一般。
長公主早起時果然了江晚過來詢問。
陸縉實在太過悉長公主,連長公主的問話都猜了十之八九,提前教了江晚話。
江晚按著他教的一一作了答,只說是怕讓陸文柏瞧不起才不肯跟他走,去醫館時試了幾味解藥,剛好到了一種,遂解了藥。
言畢,又將剩下的藥拿了出來。
長公主自然不可能拿藥去試試真假。
陸縉的說辭又同一樣,長公主一向最知道他的秉,聞言便沒追問,只是拉著江晚的手有幾分愧疚:“此事說來也怪我,若不是我替你安排了相看,你也不會差點出事。昨日安平來告知我的時候,我這一整晚都沒闔眼,可你昨晚吃了藥需要靜養,我便沒去攪擾,這一早才你,你不會怪我吧?”
江晚趕搖頭:“去酒市是我自己答應的,且此事實屬意外,我激您還來不及,又怎會責怪?”
“你這孩子,一向寬厚。上上回是宛宛落水欠了你,上回因著紅蓮教的事是你長姐害了你,這回相看出了差錯,我又差點誤了你。我明明是想好好補償你的,怎麼一來二去的,不但沒補償,反倒愈發害了你?”
長公主著眉心,甚是頭疼。
江晚聞言也覺得波折,又有些心虛。
說到底,此事還是因著相替,若是不曾來上京,后面自然也不會有落水,不會被長姐推下去,更不會因一時賭氣去相看。
因果循環,一環扣一環,江晚也怪不得誰。
只是前兩回還能找到緣由,這回的酒……著實有點蹊蹺。
抿了抿,一時也想不明白,陸縉又說給他查,便簡略地道:“大約只是意外吧,您不必多心了。”
長公主一向養尊優,所有人從來都是敬著重著,不會有人想害。
嫁到公府之后,每日看戲聽曲,辦個家塾,教養教養族的小姑娘,博個賢名,日子過的順風順水。
這輩子,唯一的不順便是長子早夭。
但此事,也不過是意外。
是以自然不會想到江晚這事會是人禍,只安道:“無事便好,今兒一大早,陸文柏便來了立雪堂,你對他,意下如何?”
江晚聽聞陸文柏來了,心口一,只道:“這幾日勞您費心,但我同陸堂哥并不合適。”
“為何?是他有哪里不好?”
“不是,是我配不上他。”
“可我瞧著陸文柏對你倒是頗為滿意……”
江晚卻只低著頭,不知該如何解釋:“總之,我們不合適。”
長公主見執意不肯,嘆了口氣:“那便算了吧。本來二房對你也有些意思,可你不利子嗣,便也作罷了。我瞧著,你還是先養好子要,若是能治好,日后未必找不到比陸文柏更好的。”
長公主不過隨口一說,但這話落在江晚耳朵里,瞬間把澆熄。
對啊,怎麼被沖昏了頭腦,忘了子嗣的事呢?
甚至連長公主本人,當年因著不利子嗣都免不了流言非議。
又如何能避免?
且陸縉又是長房獨子,比之陸昶更要看重。
江晚頓時覺得果報來了。
這些日子犯的錯,終究還是要自己償還。
便是陸縉答應,長公主同老太太也不可能答應。
江晚沒再多說什麼,只低低地應一聲:“我明白的,此事,暫且隨緣吧。”
長公主一時也沒想到比陸文柏更合適的人了,不利子嗣,這婚事上注定困難,便嘆了口氣,
出了門,江晚又同陸文柏道了歉。
陸文柏也并未勉強,只笑了下:“昨晚我仔細回想了一番,發現是我太蠢鈍了,你在人后一貫喚我陸堂哥,偏偏到了陸縉面前時,喚我的是文柏哥哥,這般明顯,我早該看出來的。”
“有嗎?”江晚垂著頭,尚不知自己如此明顯。
“你不用覺得抱歉,這種事,萬般不由人。我大約沒同你講過我的亡妻。嫁過來時,我并不知心里有人,后來臨產前,剛好聽聞心上人病故,急火攻心,早產崩,一個時辰便沒了。我雖是太醫,卻治不得心病。”
江晚頓時覺得更難堪。
陸文柏卻笑:“我并不是要你歉疚,只是突然想起來罷了。再說,淵停兄應允將我引介給太后,對我的仕途大有裨益,算起來此事,我還該激你。只是……我也要勸你一句,你太過單純,進了高門未必是好事。”
江晚心思敏,很敏銳的捕捉到了陸文柏的字眼。
他用的是“進門”,不是“嫁進門”。
看來,在他眼里,同陸縉也是萬萬不可能的,所以好心的勸不要做妾。
“我都懂。”
江晚答應了一聲。
陸文柏卻覺得不懂。
陸縉那樣厲害的人,恐怕被拆骨腹了,都不知自己是何時落的陷阱。
不過糊涂有糊涂的好,有時候聰明反被聰明誤他無聲地笑笑,緩著步子揚長而去
解決完桃花醉的事,回了水云間,江晚昨晚的 | 熱又冷卻下來。
他們說的都對,除了之外,他們之間還有太多的阻隔。
子嗣,份,以及……裴時序。
每一個,都不是輕易能解決的。
江晚略有些心煩。
且始終說不出口哥哥的事,對他也心懷愧疚。
算算日子,還有半個月便到了和裴時序當初定下的婚之日了。
江晚撕了一頁掛在墻上的歷紙,只是想,不管陸縉如何,哥哥的仇是必報的。
便挑在本該婚的這一日揭穿吧。
到時,一切是是非非都做個了結。
至于陸縉………對來說,實在是太過虛無縹緲的事。
江晚了眉心,暫且不去想,只了水沐浴。
然這回實在太過,忍著尷尬洗了幾回,還是覺得里里外外都填滿了他的氣息。
***
前院書房
陸縉聽著康平的回稟,眉宇間微微沉著。
今早一回來,康平說他們走后不久,便從酒樓里搜到了桃花醉的解藥,說是一時不查,采買的人買進,打算暗暗的賣給客人,沒曾想,上錯了桌,誤給了江晚。
這事倒也常見。
只是放在江晚上,接二連三的出事,卻是讓人不得不懷疑了。
一個剛京的同旁人無甚集的小姑娘,怎的如此命運多舛?
唯一有仇怨的江華容,如今還在被足,且沒有最后撕破臉,想來的手也不至于的這麼長。
若是人禍,還有誰呢?
陸文柏?不對,他同江晚正在相看,且家世清白,又是他母親找的人,即便不,也做不出這種事來。
剩下的……當日在場的,就唯有安平了。
安平對他似乎尚未死心,若是察了他的心意,也不是沒有機。
但,會嗎?
若是連江晚一個庶,且是他的妻妹,都容不下。
江華容如今名義上還是他的妻,安平想必更加容不下。
那江氏突然被擄走的事,有無參與?
可江氏又分明是被紅蓮教擄走的……
陸縉食指搭在桌面上,有一下沒一下的叩著。
平南王鎮守西南,綏州從前是他的轄地,去年西南土司叛他方被調離去鎮。
雖離開了,但這些年他同紅蓮教打了不道,負了不傷,也立下不功勞。
紅蓮教卻并未被剿滅,勢頭極猛,一度出了綏州,甚至已經到了上京。
打的還是彌勒下生的名義。
雖說朝廷視其為邪|教,但在百姓尤其是底層中間,紅蓮教卻是幫他們懲惡揚善,出了一口惡氣的義士。
且因著其教義普世,這兩年,綏州當地的教徒越來越多,去一任宣使,便被刺殺一任,張狂至極,無法無天,是以圣人才派了他一個武將去綏州。
他接了任命沒多久,安平便回京了。
安平,紅蓮教,江氏……這其中,又有何聯系?
陸縉靠在椅背上,千頭萬緒。
一切都是他的猜想罷了。
那日畢竟是酒市,三教九流,是非極多,本就容易生事。
也許,江晚此次的事,當真只是一次意外。
但陸縉一貫心思縝,無論是不是意外,在林啟明順利回京之前,江晚最好不要出風頭。
上回江華容托他將抄好的佛經送給祖母,他并未答應。
但不知用了什麼方式,還是送過去了。
這幾日祖母又在借著陪禮佛的事,試圖將江華容提前放出來。
解是自然不可的,但江氏被休已定局,倒不如拉出來替江晚擋一擋箭。
正好,也能試一試安平。
陸縉敲了敲桌面,手指一收,讓康平去了披香院一趟。
應允江華容后日可出門陪老太太去護國寺禮佛。
想了想,他又打算把江晚也帶上。
凈空已經回來了,正好讓他替江晚看看子。
且這孩子來了上京這麼久,一直被圈著府里學規矩。
但畢竟還是個小姑娘,也該帶出去玩一玩。
***
平南王府
安平同國公府走的雖近,但一個尚未出閣的小娘子,也不可能在那里待上一晚。
很多事只能從長公主那邊探聽消息。
當聽到江晚拿到了解藥的時候,著實松了口氣,幸好沒差錯撮合了他們。
接著,又聽聞陸縉應允了江華容出門同老太太禮佛,頓時又清醒過來。
發覺自己先前太過用事。
便是陸縉喜歡江晚又如何?在他們這群人眼里,不過是錦上添花,門第才是最重要的。
以江晚的份至多不過做一個妾。
可江華容的份是實打實的,且陸縉這般輕易便應允了出門,想來恐怕還是想留住這個正妻。
思來想去,安平決心暫時不管江晚,專心把江華容徹底休了才是。
正在籌劃要如何手的時候,紅蓮教那邊傳來了消息。
裴時序醒了!
安平聽到這個消息時,既喜,又憂。
裴時序是個極有手段的人,有他幫忙,在上京行事要方便許多。
可他也是個不折不扣的瘋子,行事極端,尤其是對江晚,若是讓他知道了用桃花醉設計了江晚,他必不會善罷甘休。
然這壇桃花醉,正是通過紅蓮教拿到的。
此事,怕是瞞不了他。
安平略有些心煩,怎麼一個、兩個全栽在江晚上了?
勾欄的據點都被拔了,裴時序一行又換到了商行,外頭是布行,里面另有乾坤,是一二進的院子,疊泉理水,窗邊還栽著一株藤蘿。
只是已是秋日,藤蘿半殘,黢黑的枯藤活像是死人手,頗煞風景。
狡兔三窟,安平也不意外他在上京還有這樣一周的地方。
只是剛進門,便被嚇了一跳。
只見賀老三被架著拖出去,手臂還在滴。
再一看,那小指似乎沒了。
想來,大約是為著不小心推了江晚墜崖的事。
安平心里一悚。
這人對著自己的手下都如此狠,桃花醉這事恐是沒那麼容易過去。
不過畢竟是郡主,料想他也不敢公然對手。
于是安平仍是從容的進去,繞過隔扇,撲面一陣濃重的藥味,屋子里的火爐更是生的足足的,疊著濃濃的沉水香,蒸的人有些不過氣。
安平被悶的著帕子掩了掩口鼻,正尋一尋裴時序的影。
剛踏了一步,腳底忽然踩到了一個圓滾滾的東西。
一低頭,仿佛一斷指。
安平一陣惡寒,提著擺便往后退,剛退了一步。
脖頸上忽然一涼。
抵上了一柄雪亮的匕首
“說說,你想怎麼死?”
裴時序刀尖一抬,挑起了下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