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年冠禮表示男青年長大人, 可議婚嫁,同時也意味著從此就要真正以一個年人的姿態,去決定自己此生該活什麼模樣, 並為之全力以赴。
這是每個人必經的人生大事, 從前朝中期就有此風俗, 一直延續至現今這大周新朝。
只是在前朝亡國後經歷了幾十年戰, 民生艱難,許多人家無力再完全完全遵照古老風俗儀程來執行,中間有許多環節都被儉省了去, 按各家的實際形便宜行事即可。
但信王府這趙姓在前朝就是貴胄之家,如今又是皇親宗室, 再是便宜行事, 也比尋常人家講究。
按照徐蟬與孟貞事先的籌備,徐靜書的冠禮需有束髮加冠、尊長祝詞、拜月謝祖、自定別號、親族贈禮, 然後才飲年酒。
雖二人說這已是倉促儉省的儀程, 可對徐靜書來講卻足夠隆重。
徐蟬親手為徐靜書束髮加冠後, 孟貞上前握住的手。
「你姑母與我商量了一個多月, 也沒能寫出像樣的加冠祝詞,」孟貞疚地哽了哽,笑得有些苦,「實在是對不……」
加冠祝詞按常規需是古韻雅言, 雖寥寥數句, 卻是尊長者代表整個親族, 對初初長的年輕人漫長的一生做出殷勤期許與好禱祝。
如今世道, 真正能將古韻雅言運用到擘兩分星的淵博之人實在不多,更何況徐蟬、孟貞荒廢學問十幾年,便是生搬套也很難湊出像樣的加冠祝詞。
徐靜書反握住的手,笑眼彎彎:「姑母與貞姨重期許,我都明白。這就夠了。」
不覺這點小細節算是多大缺憾。畢竟,若沒有來尋姑母投親,今日就該在欽州堂庭山家中。隻略識些字的母親與完全不識字的繼父,也是沒法子給什麼鄭重的加冠祝詞的。
孟貞淡淡歎息一聲,莊重斂,正要說什麼,卻又神驚喜地住了口,與大家同將目投向正殿門口。
徐靜書疑地眨眨眼,扭頭回眸。
一襲玉流雲暗紋錦袍的趙澈長邁過正殿門檻,從夏夜薄薄暮裡,走進殿中這片今夜專為徐靜書而存在的闌珊燈火。
想是這三個月他的目力恢復並未突飛猛進,不願在這場合因目力模糊而鬧出什麼破壞氣氛的尷尬,他左手搭在平勝的小臂上,每一步都走得沉穩端方。
但即便他仍舊看不清,在這個徐靜書一生隻此一次的盛大時刻,他能到場見證長大人的好瞬間,於徐靜書來說,已是極大的圓滿。
腔裡不住的悸使徐靜書燦亮笑眼裡泛起瀲灩。
那不是傷,是生意萌的心中沸騰的無上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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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澈在平勝的攙扶下拾階而上,走到主座前對徐蟬、孟貞執禮。
「不負二位娘親所托,請回恩師為表妹手書冠禮詞。」他恭敬將緻的小卷軸呈上。
他口中的恩師,便是名兩朝的大學士段庚壬。
徐靜書驚了,下頭的趙蕎、趙渭、趙淙都驚了。
只有七歲的趙蕊與三歲的趙蓁無辜眨著眼睛茫茫然。
最後還是趙蕎最先打破沉默,跳著腳笑鬧:「那大哥不許偏心!年底我加冠時也得一視同仁!」
大學士段庚壬親筆手書加冠祝詞,便是「不學無」的趙蕎都明白這是多大的殊榮。
才識淵博的段庚壬為人孤高,頗有幾分名士狂傲,輕易不會為別人家的孩子做加冠祝詞。用腳趾頭想都知趙澈得求到如何磨泡的地步,才得他老人家執筆揮毫。
要知道,在今夜之前,滿鎬京城得過大學士段庚壬作加冠祝詞的人裡,不姓段的只有四個——
汾公主趙絮!王趙昂!執金吾慕隨!以及他的親授弟子趙澈。
如今,在這四個名字之後,跟了一個徐靜書。
就問還有什麼樣的年賀禮,能貴重過這一件?!
別說趙蕎,連一向「不爭不搶、給什麼是什麼」的趙渭都忍不住歆羨,抬頭眼看了看兄長手中那小卷軸,默默往二姐旁站了一步。
他還有一年多就冠禮了。
「我也想要。」他小聲嘀咕,卻也知道想也白想。
武德帝膝下皇嗣不,到如今過了年禮的共有六位,也才只有早些年汾公主趙絮與王趙昂這兩位得過段庚壬的年賀詞。這段大學士,真不是輕易求得的。
徐蟬笑意欣,卻有些不大敢接那卷軸,扭頭看向孟貞。
古韻雅言非但難寫難認,要正音暢讀也非易事。們二人雖略識得些,若要當著小輩們鄭重宣之於口,恐怕也難做到毫無瑕疵。
孟貞想了想:「既是世子向段大學士請來的,那便也由世子代為祝詞,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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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說趙澈是徐靜書同輩,按理不該由他來讀這祝詞。不過他是段庚壬親授弟子,由他代師宣讀倒也不算失禮數。
趙澈噙笑應聲,慢慢走到孟貞與徐蟬中間,與徐靜書面向而立,雙手展開那緻小巧的卷軸。
此時他還於「視模糊」的階段,本沒法看著讀,那卷軸展開不過是做個樣子。所以他的目便狀似無意地落在半臂之隔的徐靜書臉上。
徐靜書知他是看不清的,卻還是忍不住赧然面紅,略略垂首。
「令月吉日,始加服冠。棄爾字,順爾德。壽考惟祺,介爾景福。」
短短二十四字,以正音古韻從趙澈口中頓挫而出,如寶珠粒粒滾落玉盤,瑯瑯調,聲聲心。
這古樸雅正的祝詞言簡意賅,所寓卻好深遠。
在此吉日,為你加上年人的服冠,便是宗族親人認可並開始期許你的長,從此你有了資格去決定自己的人生。
請你就此告別時懵懂、趣嬉玩,盡心造就年人該有的襟懷與志向,在外端肅威儀風骨,在培養高潔德。
去闖,去承擔,去跌倒,去勇敢。去俯仰無愧。
祝你萬壽無疆。此生,福祿圓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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涵雲殿庭前早已布好拜月謝祖所需的一切,徐靜書手執清香,端正跪在團上,在穹頂明月的注視下,向面前小壇上那代表徐家先祖的沉香座行大禮拜謝。
禮畢起後,孟貞笑問:「靜書可要自定別號?」
徐靜書事前並未想過自己的年禮會如此隆重正式,所以也就從沒考慮過「自定別號」這茬。被這麼一問,有些茫然,不自覺地就扭頭去看趙澈。
趙澈噙笑的目不是太準確,但似乎心有所,知道正看過來一般,若有似無地搖了搖頭。
徐靜書正蹙著秀眉琢磨他這搖頭的深意,趙蕎便心地哈哈笑著過來攬肩膀:「你別傻!別上這當!我母親這是憋壞呢,想瞧你鬧笑話!別號這東西不急於一時,往後你幾時想起都行。」
姓名是父母對一個人的期許與祝願,而別號,則是一個人在年之際昭示自己將來的志趣、抱負。自定別號這事雖被歸在年禮的儀程中,那只是意味著長大人後就擁有了這項權利,不一定非得真在這天決定。
因為剛剛才滿十五的年們,見地稚、閱歷尚淺,這時為自己起的別號大多會在將來為朋友們口中的恥笑談。
「阿蕎你可真無趣,年底我也你起。」被自家兒破的孟貞佯怒,笑瞪。
趙蕎笑著撲過去賣乖:「誒呀,不要這樣計較,咱們該去贈禮席啦!」
大家說說笑笑舉步往膳廳,徐蟬順口打趣:「我瞧靜書方才看了澈兒一眼,莫不是想他幫著定這別號?」
「沒有沒有,」徐靜書慶倖此刻是在庭中,夜應當足以掩飾自己的大紅臉,「我就剛好一扭頭……」
趙澈虛虛握拳抵在前,輕咳一聲,淺聲笑:「若要問我,我覺得可以喚作『月下』。」
「月夏?」趙淙小聲嘲笑,「剛巧是盛夏月夜,就撿『月夏』二字塞給表姐?懶大哥。」
趙蕎聽到他嘀咕,照著他腦袋輕輕一掌,笑斥:「顯你讀過書?大哥的學問還能比不上你?他挑『月夏』二字,那肯定是很有深意的,你小孩子家家懂什麼!」
趙澈輕笑,往徐靜書的方向投去一瞥:「嗯,很有深意。」
徐靜書一言不發地低著頭,整個人燙得快要了。
走在後頭的趙渭疑地看了看兄姐與四弟的背影,再看旁側那個舉止突然僵的表姐,忍不住撓了撓頭。
為什麼四弟和二姐都以為大哥說的是「月夏」?只有他覺得其實是「月下」嗎?
至於深意麼……不就是「月下人」?
是不是人長大了都這樣?連大哥都沒能免俗。
滿腦子,嘖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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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無外客,席前的親族贈禮一項在幾個孩子的嘰嘰喳喳中顯得隨意、熱鬧又親昵。
幾個小孩子自然是不必贈禮的。
「大哥不贈禮給表姐?」小五姑娘趙蕊歪著腦袋疑地著兄長。
「大哥已經替表姐請回了段大學士祝詞,那可是千金都買不來的。」趙渭拍了拍妹妹的頭,耐心解釋。
徐蟬、孟貞各自取了一套首飾給徐靜書,都不算頂頂金貴,卻是倆各自在時期的心頭好,與徐靜書眼下這年歲也合宜。
趙蕎則給了一枚小小的鎏金鏤空香囊球。雖小巧,但極盡工巧思,中空平衡極好,佩在上無論行走坐臥,哪怕翻跟鬥打滾,香料都不會散溢。
「這可是我攢了兩個多月的說書錢才買來的!」
笑音略有點沙啞,卻非常驕傲,神采飛揚。是憑本事賺來的錢!自己!親自!賺來的!
如今趙蕎還不能獨自登臺,都是搭著師兄師姐們在說,說一場書也分不到多錢。這枚香囊對來說可謂是「斥鉅資」了。
徐靜書眼眶發燙,小心翼翼捧在掌心:「多謝表姐。」到年末趙蕎年禮時,也要送一件很好很好的賀禮。
「好說好說,誰讓你是我表妹呢!」趙蕎得意地笑。
「你的年禮還有半年,你好意思『表妹』?」趙澈不豫笑哼,「不像話!該改口了。」
趙蕎不服,嘟嘟囔囔和大哥講道理:「這事可是我小時候就同說好的!得比我高我才將『表姐』的位置還,如今和我一般高啊。再說了,若我也像老三老四小五兒一樣『表姐』,那在府中不就變你一個人的『表妹』了?!」
趙澈愣了愣,旋即悶笑:「嗯。可不就是我一個人的表妹?」
你嗯什麼嗯?接什麼腔?是沒發現這話很有歧義嗎?!徐靜書在心中惱怒地咆哮著,一把捂住趙蕎的。
「好,別說了,你是表姐,你一直是表姐。」
覺得自己今夜臉上這熱燙怕是不會好了,總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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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習俗慣例,每個人出生時,父母都會為他們釀一壇酒,心封存,到十五年禮那日才取出來。
徐靜書出生時正逢亡國戰,的父母是為避戰火才躲進欽州堂庭山間村落,日子過得很艱難。雖從未問過,卻能料想當年父母是拿不出多餘糧食替釀年酒的。
可當席後,趙澈命平勝取來一個簡陋的小罎子時,的眼淚刷刷就下來了。
那種小罎子是堂庭山中常見的,就地在山上取土,粳土配上一些「糯米土」,燒制工藝糙,形不大講究,勝在耐火、實用。
平勝將那個看起來就很有年生的小罎子放到徐靜書面前。
趙澈道:「派人去堂庭山問你母親要來的。說,當年形不好,沒有多餘糧食,表舅便在山間尋了夏日漿果為你釀下這一小壇。」
長燭明中,他含笑的眉目清雋端雅,字字和緩,仿佛只是毫不費力的舉手之勞。
徐靜書猛地抬袖捂臉,忍不住又哭又笑。
鎬京離欽州,便是快馬加鞭一路暢行,來回也不得兩三個月。這麼一算,他是春日裡就已派人去替取這壇酒。
他在那麼早時,就已想到了的年禮。
若不是趙澈有心,或許永遠不會知,原來的人生之初,也與世間每個小嬰兒一樣,被父母以深濃意護在懷中,歡喜於的到來,期盼著長大人。他們也曾傾盡所能,為存下一壇年酒,讓今夜有機會穿過十五年的,捧起那份來自父母的疼。
徐靜書的年禮,沒有富貴潑天的排場,沒有如雲的賓客,沒有山的賀禮。
可有兩位護的長輩,一群笑鬧祝福的表弟表妹,千金不換的宿儒祝詞、父母為存了十五年的舐犢之心。
還有心中喜的年郎。
他費盡心思,將這些至至暖的存在,送到面前。
世間最溫好的東西,都有。而要做的,是長一個很好很好的姑娘。
要好到能自己發出來,足夠與今夜好的一切相輝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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