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5章
紫宸殿中,萬籟俱寂。
傅茂川進殿時也沒聲,皇帝察覺到了人影亦沒有抬頭,繼續批著奏章問:“回去了?”
傅茂川定住腳:“是,人已回府了。”
皇帝便不再說話,傅茂川複又上前幾步,執起玄霜安靜研墨,不經意地一抬眼,看到皇帝正蒼勁有力地寫下一個“斬”字,又忙低了頭。
是山西駐軍一事的奏章。
這事上,山西總兵是真有反心的,幾年前就已了端倪。皇帝原想一箭雙雕,既尋個由頭除了山西總兵,又拿為宗親的謝逢敲山震虎。
當時依他所想,山西總兵連帶一眾親信便都保不住命了。可謝逢——皇帝無比清楚他是無罪的,那些醉話不過是子虛烏有,是他拋出去的說辭。
他只是想用謝逢把二弟三弟敲醒。只消他們後退一步,他便可風聲大雨點小地把謝逢放了,左不過再賞頓板子、圈幾個月,日後再慢慢給他加恩便是。
可他沒想到,二弟三弟已然被皇位迷了眼。謝逢沒能讓他們往後退,只讓他們想到了以退為進。
是以他不得不在往前邁一步,殺一儆百,把他們震住。
他要讓他們看到,就算只有一丁點苗頭,他也會嚴懲不貸;就算坊間都覺得此事不明不白,都覺得謝逢許是蒙冤屈,他為了朝堂穩定也不會心。
他要讓他們看到,在關乎國祚的事上,他寧可錯殺。
只好委屈謝逢了。
皇帝又批完了一本奏章,歎息無聲。
這不忠不孝的罪名,他不得不讓謝逢背上些年,等到元晰長大、儲位穩固了,再給他平反;若自己壽數不夠,就只有等元晰坐穩皇位後,再多加安這位堂叔了。
皇帝心知他在詔獄裡經歷了什麼,一時想傳太醫去給他看看。可話到了邊,他又忍了回去。
現在,實在不是慈悲為懷的時候。
他不夠狠,親王們就會心存僥倖。可他們任何一方再進一步,便都要走到手足相殘的地步上了。
“傅茂川。”皇帝最終冷靜地開了口,“傳旨下去,朕不想看見有人給謝逢求。誰若上疏為他辯白,同罪論。”
“諾。”傅茂川躬,疾步退出殿外。
明德園月明苑裡,謝遲聽聞旨意,正寫奏章的筆懸在了手中。
怔了良久,他頹然將筆撂在了案上。
和他只隔了方榻桌的葉蟬同樣愣住,向劉雙領不解道:“陛下這麼生氣嗎?”
劉雙領低著頭:“是。下奴聽說,宮裡現在風聲都嚴得很。早些時候有位大人抬出已故的四王為寶親……為四王子說,遭了厲斥。陛下說他不忠不孝,不配做四王的兒子,眼下是念著四王病逝不久才不再多做追究,若再有人胡說,就從宗室裡廢出去,降為庶人。”
謝遲直聽得連心氣兒都虛了,靜了半晌,才說:“知道了,退下吧。”
劉雙領小心地告退,葉蟬眼瞧著謝遲臉不對,下床繞過榻桌,手抱住了他:“別著急……陛下如今在氣頭上,過些陣子再說也好。謝逢比你還小兩歲呢,好日子不急這一時。”
可謝遲仍自沉默著,這沉默持續了很長時間。葉蟬一直坐在他邊著他,長久之後,他忽地說:“小蟬,我突然不知道日後該如何是好了。”
一直以來,從他還是安城裡一個默默無聞的廣恩伯的時候,他就很清楚自己想要什麼——他想要更高的爵位,他想搏來一個郡王的位子。因為有了郡王的位子,家中可以有幾代無憂。郡王的份已算十分顯赫,縱使沒有實差,也足夠護好這一家子。
可眼下,他突然覺得這個一直以來的目標可笑得很——謝逢,他是親王啊,他是陛下的親侄子。可他依舊在一朝間就沒了爵位,只因為一個子虛烏有的原因。
謝遲忽然覺得恐慌,覺得茫然,覺得力不從心。他好像忽然被點醒,繼而陷了一個巨大的難題——他不知究竟如何才能讓家人平安了。
天子一怒,伏百萬。為親王依舊只能認命,那他即便能掙到一個郡王的位子,又有什麼用?如此這般,真想保一家人此生無虞,似乎只能自己將那份至高無上的權力握在手裡。可他又不能……
他又不能去當皇帝。
謝遲遍生寒,摟著葉蟬木然道:“如果再往上拼,也仍舊險境,比從前的危險更要多……那我這樣費盡心力,究竟圖什麼?”
從前家裡拮據歸拮據,可他從不用擔心飛來橫禍——生老病死一類雖是無人能避免,可謝逢所遭的這種禍端,是與他沒有關係的。
“……謝遲?”葉蟬反握住他的手,明顯覺到他的手越來越涼,又見他目空,想了想,霸道地一扳他雙頰令他正對向自己。
然後,親了上去。
謝遲本來就恍惚著,被一親,跌了一種新的恍惚。
用力地親完,又與他分開,神變得很嚴肅:“你不要想那麼多,不要因為別人的不幸退。我喜歡你上進,就算有一天你跟謝逢一樣蒙了冤,我也是不怕的。我相信守得雲開總能見月明,你如此,他也一樣。”
謝遲一時神複雜,怎麼說呢,他有時會覺得想得太簡單了。
可葉蟬還是繼續說了下去:“我知道你是什麼樣的人,你不會願意懦弱地安逸的,我也一樣。那既然人活一口氣,就好好地去掙這口氣,別怕!”
的口吻鄭重又明快,將謝遲墜近霾的心拔出來了幾分。謝遲滯了滯,又說:“可現在謝逢府裡……”
“謝逢府裡的日子一定很難過,我知道。”葉蟬咬了咬,“可這事不是人人都會遇到。我們往上去拼,或許會陷危險,也可能會越過越好;不拼,就什麼都沒有了。”
說到這兒忽地噤了聲,歪頭想了想,這都是很簡單的道理呀!
他肯定都懂,只是現下的形,讓他而生畏了。
便及時停止了跟他說道理,轉而問他:“我重不重要?”
“……你當然重要。”謝遲道。
要不是為、為孩子,他就不會有這麼多顧慮了。正因為擔心他們今後幾十年的人生被他牽累,他才總是瞻前顧後。
“那我告訴你,我喜歡你意氣風發勇往直前的樣子,你若為我好,就不要往後退。你憋屈地活著,我只會覺得更憋屈,我不要那樣過日子!”
葉蟬撇了撇:“我一直很激你時時想著護我,但從今往後,你還是換個想法吧!”
謝遲眉頭微蹙,抓著他的手鄭重其事道:“你不要再把護我周全當你的責任了。因為我不識好人心,我不喜歡看你這樣,你這個樣子我不會再覺得了——這樣很不值對不對?你就放手做你的事吧。”
謝遲:“……”
端然在說大道理,可又帶著點耍賴似的意味。他啞了半天不知道說什麼好,最後應了聲:“哦。”
葉蟬瞪眼:“哦是什麼意思?你再這樣頹喪下去,我可回娘家了啊!”
“……”謝遲木了片刻,撲哧笑出聲。
拿沒辦法。他知道在心將他的軍,可那能怎麼辦?就是穩準狠地抓住了的肋啊。
然後謝遲發現,還學會打個掌給個甜棗了。
在恐嚇完他之後,下午都繞著他轉,殷勤地不得了。晚上去沐浴前還在他邊磨嘰了好一會兒,摟著他的胳膊輕言細語地跟他說:“謝遲謝遲,你高興起來嘛!我真的喜歡你啊!你這個樣子我很難過。”
“……”他斜眼瞅著,心說你哄孩子呢?不過又確實被哄得很舒服。
眼看著天已晚,葉蟬終於扶著肚子沐浴去了。沐浴時不喜歡在屋裡留人,於是這氛圍變得很適合沉思,滿心裡自然都是謝遲。
謝逢的事,確實容易讓人難過的,謝遲陷迷茫也著實正常。能諒他,可是不能讓他這樣消沉下去。因為他就不是個能沉溺於消沉的子,若真讓他就此放棄打拼,他日後肯定會很苦悶。
要讓他開心起來。嗯,此後幾天多讓孩子們鬧一鬧他好了!讀書不差這幾天,他現下的緒才是大事呢。
床上,謝遲枕著手躺著,著幔帳,忽地不自地開始笑:“噗。”
這小知了,還學會嚇唬人了。還回娘家?能離開他?敢離開他?
……敢離開他他就追過去!
他追過去討好爹娘,然後拉攏爹娘一起勸回來!
不過他上還有差事,去江南久住怕是不太方便……
——謝遲瞎琢磨著有的沒的,聽見房門輕響,下意識地瞟了過去,繼而瞇起雙眼。
“?”正走向妝臺準備通頭的葉蟬滯住腳,“怎麼了?”
謝遲忽地翻下榻。
葉蟬於是被推到了妝臺前坐下,還在愣神,他已經拿起了梳子幫梳頭。從鏡子裡看著他的舉傻眼,他驀地從鼻中出輕笑:“哼哼,明天我就讓劉雙領看宅子去。”
葉蟬:?什麼跟什麼?
他抬眸脧了眼鏡中的:“忙忘了,說好了給岳父岳母在安置宅的。”
葉蟬:???
忙忘了不要,為什麼這時候突然想起來了???
謝遲眉頭挑起:“也方便你回娘家不是?”
葉蟬:“……”
半個時辰之後,他已經閉上眼睡了,還在著他愣神。
不對啊,這事不對啊!明明是拿回娘家的事將他,怎麼就拐到要給爹娘在安置宅上去了?!
怎麼賭氣回娘家,他竟然還要給行個方便嗎???
葉蟬莫名地傻了眼,又悶了一會兒,手揪了揪他的襟:“謝遲謝遲……”
謝遲“嗯?”了一聲醒過來,艱難地抬眼:“怎麼了?”
接著就看到很張地問:“你說明天就去給我爹娘看宅子,是開玩笑的,對吧?”
“……不是啊。”他迷糊道,“不是從去年就開始說這事了?”
“可是……”葉蟬啞了啞,“可是我說我生氣了要回娘家,你就在附近給我放個娘家,很奇怪啊!”
“?”剛闔上眼的謝遲又睜開一只眼看看,噗地笑出聲。
然後他手摟,被的大肚子隔住,便起小心地從上邁了過去,從背後抱住了:“傻樣,鑽什麼牛角尖,睡了啊,乖。”他在頭頂上一親。
葉蟬懵然。
怎麼是鑽牛角尖呢……
不是他提起的嗎?
到了第二天早上,葉蟬都還在繼續追問這件事。謝遲憋著笑看了半晌,然後私底下跟趙大夫打聽了一下“一孕傻三年”這話有沒有道理。
趙大夫說有道理,夫人可能真是因為有孕導致腦子不太夠用。謝遲便不再繼續嘲笑,他把攬過來,著的肚子,認真地解了的疑:“別瞎琢磨了,跟你回不回娘家沒關係,就是昨天我突然想起來,置宅這事該辦了。方便你生氣回娘家那是開玩笑的!”
葉蟬遲鈍地點點頭:“哦……”
謝遲憐憫地親了一口他的傻知了。
再過兩天,便又是接元顯回家的日子。謝遲在進宮之前往謝逢府裡跑了一趟,謝逢不出所料地還在臥床休養。
府裡的大夫說,是在詔獄的那一個月太傷了——雖然沒刑,可日日長跪也不是鬧著玩的。而且,謝逢現下憂思過重,本對也不好。
謝遲不得不再勸他一番:“再不如意,你也得保重子。大道理我不再多說了,想來你自己也明白。”
“是,我都明白。”謝逢苦笑,“可是,哥……父王那麼疼我,他剛走一年,我就把他的爵位弄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