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是,來浮生半日閑。

然而，束慎徽終究還是棄了他那“”來的尚未渡完的幾日“閑“，他在那個大雨瓢潑的夜,甚至等不到雨小些，就踏上了去往江都的路。

他那只擋了劍的手，后來被劉向重新包扎過。雖然止住了,但傷口卻在一陣陣地痛。就好像他的心。

上路之后,他整個人仍沉浸在昨夜那事帶給他的緒里，完全無法自拔。

每次找和尚到底都在說什麼？在他那里,才能得心中安穩，睡得著覺？

竟然為了別人，向他下跪，甚至做出了斷發的決絕之事！

然而，都這樣了,最后哪怕上來,再假惺惺地問一聲他的手痛不痛,他或許也還會對留有最后一的。

而現在，什麼都沒了！

就這樣吧，可以回雁門了。

那句話,他最后不只是說給,更也是說給他自己的。

他整個人就被這種緒給折磨著，時而憤懣,時而沮喪,時而懊悔，時而又是不屑,最后,他覺得他的心腸是徹底地冷了下去。就這樣,幾日之后，直到他了江都，注意力才終于得以轉移，開始忙他的事。

淮揚得天獨厚的地理和產，令其自古便是天下的繁盛之地。如今更是有幸，為當朝攝政王南巡的首站。據前方信報，再幾日他一行人便就能到。早早地，這些時日，本地的刺史郡守和各縣員便忙碌起了準備接駕之事。他們豈知，攝政王本尊早和大隊離，微服而至。

束慎徽放慢腳程，如先前一樣，下到沿途各縣，視察桑田耕種之事。

這一日，他途中經過永興縣。

劉向手中有份南巡沿途各州縣的地方志，說永興縣的戶口不足萬，又遠離道，地方偏遠，騎馬也要走半日，問是否略過。

束慎徽坐在馬背上，眺縣地的方向，忽然仿佛想起什麼，問道：“縣令是否名高清源？”

劉向看一眼，一怔，抬頭道：“正是。”

“殿下怎會知曉？”他忍不住問。

束慎徽沒答，只道，“去看看吧。”

他既開口，路便是再遠，劉向也是跟從。從早上出發，午后，才到了通往縣城的一個村莊。將其余的隨行和坐騎都留在了道上，束慎徽和劉向村，只見稻田青青，農人正忙著耕田稼穡之事。只是昨日下了場雨，田間村道泥濘不堪，完全沒有落腳之地。

束慎徽踩著泥路前行，劉向在他后跟著。沒片刻，兩人足下便沾滿了污泥。經過一片稻田，前方是道河岸，劉向見他停步四顧，立了片刻，忽然朝著河岸走去。

他以為攝政王要去洗滌鞋履，也跟了上去。卻不料他只停在河邊，抬目，著前方。

劉向循著他的目，了過去。

河面寬闊，前方最闊的河口，可見闊達二三十丈。沿著兩側的長岸，有淘挖泥沙疏浚河道和修筑長堤的痕跡，但不知為何，河堤仿佛筑了殘半，便就停了，沿岸堆了些竹排泥沙石犀等，河邊空的，不見一人。

劉向對水利農事無多了解，但也看了出來，本地地勢低洼，如今還好，若到汛期，上游下水，這里恐怕就要水漫河岸，倒灌農田。

走來一個挑著水桶的白發老農，停在河邊，甩桶舀滿了水，便提水上岸。不防岸泥松，吃不住勁，又赤腳，站不穩，人被水桶帶著，眼看就要栽進河里，后忽然來一只手，將他一把拉住。

拉回了人，劉向跟著手，將老農那兩只水桶也一把提了上來，送上了岸，方放了下來。

這老農站穩腳，驚魂稍定，見是個臉生的黑臉漢子出手相幫，一旁還站著一個青年人，和自己招呼：“老丈可驚了？”

這青年頭戴一頂青斗笠，一半新不舊的裳，看著像是縣城里的讀書人。農人不拘謹，忙朝兩人彎腰：“小老兒無事。多謝二位相幫！”

束慎徽含笑點頭，又問：“敢問老丈，本地這兩年年如何？府賦稅幾？日子可還過得下去？”

那黑臉漢子看著倒像個農夫的模樣，但這個讀書人，開口不是本地人，一口話，又問這個。老農不面猶疑之。

束慎徽笑道：“我二人是從外地來的，今日偶然路過。早就聽聞淮揚富庶甲天下，想來尋個營生，看能否落腳度日。”

老農見他笑容和氣，放下了戒備：“小郎君問這個啊，這幾年，府倒是沒加賦稅。，再難，總歸還是過得下去的。怕就怕老天爺不讓人安生。去年縣里就淹了一回，收只得好年的七八分。完糧，全家勒肚皮，借糧才渡了過來。但愿今年老天爺開眼，別再泛水鬧災。”說完，看一眼畔的河面，憂心忡忡。

束慎徽指著不遠外的殘堤：“那是怎麼回事？看著像是修了一半，又停了？”

老農順著他的所指，扭頭一眼，愈發愁眉，嘆氣道：“別提了，就為這個，縣尊都得罪了上頭的人，惹禍上，也不知人怎樣了。”

束慎徽道：“老丈可否說得詳細些？”

那老農仿佛又有些害怕了，看一眼四周，搖了搖手，只說自己要去澆壟，挑了擔子，急急忙忙地走了。

束慎徽著老農匆匆離去的背影，轉向劉向，他尋人打聽下詳。劉向轉去。

他雖也著外地口音，但憑那一張和農人相似的骨架子和黧黑臉膛，沒費什麼勁，很快就達了目的。

本縣地勢低洼，到八九月東南臺風過境，常鬧水災，但因地偏遠，戶口不多，在江都下的眾多郡縣當中不顯，是個下縣，上面便一直未加重視。本地縣令高清源，三年前到任，是個干事的人，見河道多年未曾疏浚，堤壩年久失修，大水一來，形如無，到任不久，便請求州府撥款，疏浚河道加筑壩堰。

地方每年都有水部撥下來的相關預算，但州蔣正卻一拖再拖，只說別更是要，始終不予批復。高清源等了兩年多，知是沒指了，想在自己離任前幫本地解決這個問題，便自己發縣民籌集錢糧，流出工。縣民苦河道已久，縣尊帶頭，自然踴躍響應。疏浚了河道，高清源又找來河工，勘察地形，加筑堤壩。誰知半個月前，上面忽然來了一道停工令，說在這里修筑圍堰，會壞掉鄰縣下游的脈氣，鄰縣上去告狀了。而實，應是那個蔣正聽到了些外頭對他的非議，認為是高清源散布出去的。且高又繞過他，發縣民自行筑堤，豈不是在打他臉？惱恨在心，遂找了借口下令停工。

據說當日，高清源就在此這修了一半的堤壩旁監工，接到上令，憤怒不已，當場大罵蔣正吞了朝廷撥的水工款，說要等攝政王南巡到來，他去告狀。

“方才那老丈說他惹禍上，他人如今在何？”束慎徽聽完問道。

“有村民關心，曾去縣衙看過，大門閉，道是幾天前蔣正斥他犯上之罪，令閉門思過，不許參與迎駕。”

束慎徽站在殘堤前，沉。附近田間勞作著的農人不時朝著這個立在河邊頭戴斗笠的書生投來好奇的注目。

他踩著泥濘，又出村而去。

傍晚，下人送來一碗飯食，縣令高清源無心吃，坐在縣衙他的堂里，眉頭鎖，心沉重地在發呆。

高清源的父親曾是地方水吏，他從小跟隨遷任，親眼目睹過泛濫的大水是如何地破壞農田，禍害民生。出仕為后，他便立志要為百姓做些實事。此番遭如此的阻撓和打，幾天前，又收到了頂頭上司的話，意思是攝政王此番南巡來此，是為北伐大計，本地應當上下齊心，共顯合力。他若敢拿這種小事破壞大好局面，壞了攝政王的興致，他自己當心。

這已是赤，的威脅了。

不但如此，他也因那日言語犯上，被暫時停職，失去了前去迎駕的資格。

高清源最初只是一個小吏。二十歲的時候，他的父親因公殉職，他承襲了父職，多年來，在各地來回調任，主管水工，一干就是二十年。是三年前，得賴朝廷下旨，地方可憑考績破格擢升吏，他到了一位賞識他的上的推舉，這才終于從吏轉，來到此，做了縣令。

那天在堤壩旁，他一時激憤，確實說過要尋攝政王告狀的話。但他從前并無接近中樞的機會，也不知當今的攝政王到底是個怎樣的人，此番南巡，是真為民，還是好大喜功，為了宣揚朝廷的恩德。

何況現在，就算他提著腦袋真的想再闖去告狀，也沒那個機會了。縣衙外有人盯得牢牢，他已被。攝政王只要一天不走，他怕是就要在這里被關一天了。

但是，若真就這樣屈服，修一半的河堤扔在那里，前功盡棄，日后，他以何面目去面對全縣鄉老？

高清源心苦悶無比，在堂里來回踱步，正焦灼無計，忽然聽到堂外傳來一陣嘈聲，仿佛有人正在打斗。

他奔出幾步，看見縣衙的門竟開了，一個漢子闖，頭也沒回，抬腳朝著追上來阻攔的人踹去，一腳一個，那幾人連聲慘，人飛了出去，橫七豎八倒地，，不停，瞧著已經折臂斷骨，傷得不輕。

漢子擺了人，便朝這邊繼續大步走來。

高清源看得心驚跳，起初以為是蔣正派來要明殺自己的人，驚駭于他的膽大包天，再一看，那幾個被這大漢踹飛的，好似就是蔣正派來盯他的爪牙，一時倒是糊涂了。只見那人到了近前，是個黑臉大漢，停步問：“你是本地縣令高清源？”

高清源反應了過來。

“你何人？”

那人靠到近前，附耳低聲道了句話，高清源驚呆了，反應了過來，起初還半信半疑，看一眼縣衙大門的方向，遲疑了下，問道：“敢問……足下又是何人？”

劉向掏出隨腰牌，朝他亮了一下。那腰牌是黃銅鏤漆質地，上方正中鏤刻怒目螭首，四周牙邊，正面正中文篆刻“軍司”的字樣，背面是文小字“大魏奉旨造作，出京用”。看到此，知斷無偽造之可能，再無懷疑，心中一陣惶恐，又一陣狂喜，朝著面前這人躬道謝，邁步，朝外狂奔而去。他走得太急，門檻的時候，腳絆了一下，人撲摔在地，卻竟毫也不覺得疼，爬起來便又疾步朝前，奔出了縣衙大門，看見一個著常服的青年男子站在外面，正負手而立，形如松，目湛然。看見他出，了過來。

高清源自然知道，當朝攝政王年不過二十四五，正當青健，此刻看到面前這人，再見離他不遠之外立著的一隊隨從，心知這位便定是那南巡的中樞之首了，心激萬分，上去跪地，呼道：“攝政王在上，微臣永興縣令高清源接駕來遲，攝政王恕罪！”說完叩首。

束慎徽命他起。高清源也知自己不可過于失態，極力下激之，慢慢起。

束慎徽凝目于他，忽然，面上出了微笑：“本王記得你的名字。三年前，朝廷曾破格擢升一批能吏，當時的吏部公文，便是本王親自批簽下去的，當中有你，言令尊早年為治水而拋軀，你父子承業，擅水工。當時本王看過，至今留有印象。”

他頷首：“你果然未負朝廷對你的信任。本王深欣。”

高清源再次驚呆了。他萬萬沒有想到，三年前那樣的一件小事，自己的名字，夾在當時的三百人名錄里，攝政王日理萬機，竟然至今沒有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