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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薛狗子的聲音很輕很輕，似乎風一吹就要散了。

薛翠萍猛地一個激靈，忙搖頭道:“不是你大伯讓我來，是我自己來的，我就想著……”

接下來的話，又被薛狗子打斷了。

他出一個靦腆的笑，似乎松了一口氣:“不是大伯讓你來的就好，大姑你差點嚇死我了，我還以為大伯只疼俊才哥不疼我呢，明明大伯說最疼我的。”

自此，薛翠萍的話再也說不下去了，只能匆匆說了幾句不知所以然的話，就起門簾子出去了。

屋里很安靜，炕上年的眼神暗了下來，竟閃過一不符年紀的滄桑。

著這樣的小男人，招兒竟有些不敢上前。半晌才走過來，坐在炕沿上，有些猶豫道:“狗兒，你沒事吧？”

看著對方擔憂的臉，薛狗子笑了一下:“我沒事。”

招兒抿了下，了他的頭:“你相信姐，總有一日我們誰也不用求。”

薛翠萍連午飯都沒吃便走了，走的時候帶著趙氏拿給的一袋子麥種。

沒人知道和趙氏說了什麼，趙氏又跟說了什麼。總而言之，中午吃晌午飯的時候，趙氏和楊氏的臉都不好看，以至于孫氏和周氏都小心翼翼的。

招兒可素來不看這些，飯擺上桌后，便拿了兩個碗先盛飯，再夾菜。午飯稱不上盛，就是黍米飯，菜則是悶白崧和蘿卜，以及一些自家腌的醬菜。也是有的，都是大，的一碟子，擺在男人們的面前。

男人們要下地干活，吃才能有力氣。

招兒也沒想吃，周氏燒出來的白膩膩的，看著就讓人沒胃口。像以往那樣往碗里夾了些熱菜和醬菜，夾的并不多，卻讓趙氏突然摔了筷子。

“就這麼一點兒菜，你們兩個人就能吃這些？鬼投胎還是咋的？”

這話說得十分傷人且打臉，但凡有些自尊心的都不了，可招兒卻習慣了。趙氏就是這樣，誰讓不稱心如意，就能用各種方式惡心回去。

并沒有惱，繼續夾菜，本來打算只夾那些的，因為趙氏的話，刻意又多夾了兩筷子。

“沒辦法阿，狗兒要養子，沒好的給他補補，飯總是要吃飽才。”說著，突然轉頭對周氏道:“三嬸，下回洗菜擇菜你我，咱家又不是那些窮得吃不上飯的人家，家里可是有讀書人的，還有個生老爺。阿平日里雖過得仔細，但也不是菜都不讓人吃的人。”

論起指桑罵槐，招兒自認不輸給誰，尤其心里本就憋著一口氣。

果然，趙氏頓時惱了:“再有錢的人家也經不起你這麼胡吃海塞，天天不干活兒，還比誰都能吃。像你這種蠢丫頭，若不是咱家，早就被攆了出去。”

招兒當即收起笑容:“阿，你這麼說可就不對了。我七歲來家里，里里外外什麼活沒干過？我爹死的時候，我戴了孝守了靈，我娘死的時候，我在床前沒日沒夜地侍候了大半年。我是二房的兒媳婦，我給二老送了終，十里八鄉說理去，誰攆我也不走。

“不過阿，你別嫌棄我這當孫媳婦的多，吃飯做幾樣，人還分三六九等啊。有的人吃香喝辣，上的油都不知道一，換別人，吃點爛白崧就胡吃海塞了。這家里養了十幾只，蛋也沒見下。我和桃兒日日喂著，蛋也不知上哪兒去了。狗子病了一場，到現在就吃了一個蛋，下回這別讓我養了，反正我也吃不上，誰吃誰養去。”

這話說得讓所有人的臉都難看起來，其中以大房母子仨臉最是彩，又紅又白，簡直就像開染坊。

這吃了上油都不，說得正是大房的人。趙氏是摳，但對大兒子大孫子可不摳，楊氏和小兒子自然跟著沾了。七歲的才小子臉忿忿，似乎想說些什麼，卻被楊氏狠狠地拉了一把。

四房的蛋本就還小，也饞，早就吃白崧吃膩了。一聽見蛋就忍不住了，對孫氏喊道:“娘，我要吃蛋，我要吃蛋……”

寂靜的堂屋里，就聽見小兒尖銳的哭喊聲，讓人腦門子疼。

孫氏被哭得心里煩，忍不住一掌拍上去:“鬧什麼鬧，吃什麼蛋，哪有蛋給你吃！”口氣也有些沖。

說白了誰心里不怨，不過一直忍著罷了。

蛋挨了一掌，哭得更是響亮。趙氏本就惱怒，見此頓時轉移了目標:“孫氏，你還出息了，竟然打我孫子。”

孫氏歷來怕趙氏，當即笑得尷尬道:“娘，蛋這不是鬧著要吃蛋麼，哪有蛋給他吃。”后面這一句是咕噥出來的，邊說眼睛下意識就往大房母子三看去了。

薛老爺子一向不管兒媳婦們的事，此時也有些忍不住了。

他黑著臉，拍了拍桌子:“鬧，鬧什麼鬧！”方桌被拍得桌兒直晃悠，碗盤上下跳發出陣陣脆響。

招兒也沒裝死，對他抱屈:“阿爺，這不是阿嫌棄我和狗子胡吃海塞。”

一把將碗杵在桌上，就捂著臉哭了起來:“就這麼點兒吃了拉嗓子的飯，連點兒油星子都不見，就胡吃海塞了，端出去給人瞧瞧，人家見了都要笑死。若是阿真嫌棄我和狗子了，不如給我們二房分家吧，我們以后再也不在家里胡吃海喝了。”

聽到‘分家’二字，薛老爺子眉心下意識一，斥道:“分什麼家，誰也不準提分家！”似乎也覺自己口氣太過嚴厲，他放緩了音調道:“你阿因著你大姑家的事正鬧心著，才會遷怒你了，不過你是做晚輩的，怎能和長輩頂。”

他轉頭又去斥趙氏:“天天說你不長記，活了一輩子活到狗肚里去了，那些蛋攢在那里作甚？臭了都舍不得吃！老三媳婦，你去拿幾個來炒了，給大家添個菜。”

就這麼連消帶打，薛老爺子的一番話功讓所有人的都住了。

招兒的目閃了閃，說想分家的話并不是作假，可惜頭一次出口就胎死腹中。不過也是，薛老爺子怎麼會允許二房分家，這事傳出去就一家子人欺負倆孩子了。再說了薛老爺子還想將家人都擰一繩，好給薛家再供個秀才出來。

按下這些不提，雖是鬧了一場，薛家人卻是家都開了頓葷。

周氏炒了一大盆蛋，特意給招兒留了一碗。

這舉可就有些耐人尋味了，要知道三夫人兩口子平時沉默寡言，在薛家就是屬老黃牛的，平日里也極幫二房兩個孩子說話。

不過招兒也沒多想，這一大家子人各有各的心思，誰的心思也管不上，別把惹急了就。

端著飯菜回了屋，進門就對薛狗子笑道:“狗兒你看，中午有蛋吃。”

看著臉上燦爛的笑，薛狗子眼中閃過一抹復雜。

他雖是在屋里，可正房那邊的靜卻沒有下。

招兒就是這樣，又潑又辣，做事從來不在乎別人怎麼看。曾經他很在乎，總覺得給自己丟人，給自己幫倒忙，多次勸阻不，又因為一些別的事，對心里藏了厭惡。

殊不知虛偽自卑蠢笨的是他自己，只可惜等他明白的時候，已經晚了。

“為了吃個蛋，你就跟阿吵一架。”

話說出口，他才反應過來他還沒改掉以前說話別扭的模式，莫是要誤會了。果然招兒臉上閃過一抹暗，旋即又笑著道:“他薛俊才能吃，我狗兒也能吃，快來吃飯，好好補補，你子很快就能好了。”

瞧瞧，就是這樣，總是拿他當小孩子看，一口一個‘我狗兒’，實際上他早就不是小孩子了。而年的心態敏多慮，‘他’不喜這一切，卻又不知該怎麼表達，于是不自在就慢慢發酵了厭惡與下意識的回避。

薛狗子也不知自己為何會想到這些，他只覺得自己現在變得很奇怪，似乎了兩個人，一個是薛狗子，一個是薛庭儴。而每當到有關招兒的事，腦海里便有一個聲音喃喃低訴，似乎在告訴著他，他心深真正的想法。

思緒之間，有東西喂到他邊，他垂目去看，是一塊兒炒得黃澄澄又又的蛋。

“三嬸也就這蛋炒得不錯，狗兒吃一大口，吃了長高高長壯壯。”

這話剛出口，招兒就后悔了。

也是今兒小男人特別乖，竟不由代當年小男人還小的時候，哄他吃飯的場景。小時候一直是這麼哄狗兒的，可突然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狗兒就開始抗拒，也最討厭這樣。

心中忐忑之際，見他垂目不，干笑了下，正想收回遞上去的勺子。

突然，他湊了過來，吃了一大口，將一勺子飯都吃了進去。

“真好吃。”

看著垂著眼皮咀嚼著飯的他，招兒頓時笑了:“好吃就多吃些，以后姐努力賺錢，天天給狗兒炒蛋吃。”

說完，從眼皮下瞧了薛狗子一眼。見他沒有出任何不喜之，心里不松了口氣。

其實招兒是故意這麼說的，小男人一向最討厭四跑，還學著跟人做什麼買賣。為了這事，兩人鬧了多次的不開心，可總不能因為他不喜，就不出去賺錢了。

想變得有錢，想有錢了供小男人念書，不和這群人跟烏眼似的爭來爭去。想了很多，而這一切都需要他的支持，畢竟是一家人，二房如今就剩了他們兩個。

不過招兒也想好了，即使他反對，也是會做的。

當然不反對最好。

這種形下，不又多說了一些話:“我方才和爺說分家的事了，被爺擋了回來。”見小男人想說什麼，打斷道:“你聽姐說完，有些事我本不想跟你說得太，總覺得你還小，也是不想打攪你念書。可今天發生的事，姐也能看出來，你是有自己主意的。

“家里這邊，咱們能爭就爭上，本就該是咱們的，不能就這麼不明不白讓給別人。就算要讓也得給個明白話兒，沒得這麼欺負人的！若是爭不上也不怕，姐最近找了個買賣做，也能把送你去念書的銀子湊出來。說了這麼多，其實就是讓你放寬心別害怕，天塌下來了，還有姐給你頂著。人不是就這麼一條路，咱們有很多路可以走，和自己為難較勁兒，那是傻子才會做的事。”

其實這話招兒早就想和薛狗子說了，可也知道小男人是個心思多的，怕他會多想。可誰曾想他還是多想了，甚至憂慮疾病了一場。今日這麼好的機會，索借著挑明了說。

薛狗子看著。

他夢里這一場不是這樣的，因為他的突來發，薛家一片大，家里人都斥責他，說他不懂事，不為家里著想，說他不孝順，把阿氣暈了。招兒為了護著他，和薛家人吵了起來，最后甚至驚了族長。

招兒以不敬長輩、犯了口舌，被在薛家祠堂里當眾打了五鞭子，以儆效尤。而這件事也被族長了下來，他連反抗的能力都沒有，就這麼被奪了屬于自己的東西。

后來薛俊才去了鎮上的學館，得意風。而二房因為這場事徹底招了家里人厭惡，尤其又有大房從中作梗，在薛家的日子并不好過。

家里沒人幫他們說話，村里也沒人向著他們。他甚至連私塾都去不了了，因為他大伯說他狼心狗肺，教不了他，還說招兒把大伯母給打了，他可不想再沒事找事給自家人找麻煩。

那時候他才十四，他即使知道有些人不是好人，也看不懂其中的惡意。也許是能看懂的，只是人的劣讓他下意識就把責任推了出去。他把自己所有的不滿、不順遂甚至命運的苛責，都歸咎在招兒上。

即便之后心里知道自己是錯怪了，知道自己大錯特錯，可誤會太深，兩人已是漸行漸遠，他也沒臉去跟解釋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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