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氏有一,名喚蕭宜。
聽戒宮里年邁的宮人說,那蕭宜雖是陛下的親骨,卻因薛氏被貶而至今未有封號,連名字都是薛氏自個兒取的。
自小生在戒宮,長在戒宮,從沒出過這晦苦寒之地,興許陛下早不記得了。
只可憐投胎了公主,卻無公主命。
是啊,那無的皇帝連至親骨都能待之狠絕,更別提代代忠君的謝家了。
謝定淵心底不由對蕭宜生了幾分憐憫。
薛氏溫婉,念他年紀尚小又知書達理,待他自是不薄。眼下雖形容枯槁,但仍不難看出絕世之容,蕭宜更承襲了的風姿,出落得亭亭玉立。
奇的是,與他仿若有前世之緣,竟格外親近于他,還喚他作「定淵」,這個名字,自他八歲起便再無人提及。
謝定淵不由對又上了幾分心。
日子久了,他漸漸發現有一雙眼兒,似一池春水,融得冰雪皆化。
謝定淵的天在這戒宮里,也在蕭宜跟前得到了釋放。
他帶著肆意玩耍,教讀書習字,更領溜出戒宮開眼界,還喚「宜」,竟要將主仆之別拋于腦后了。
仿佛蕭宜不是他的主子,只是他青梅竹馬的玩伴兒,更是他「活」著的見證。
他就這樣在戒宮里做了一場大夢,但夢,終究會醒。
正如當年打開黑屋的門,領他昭宮為奴的老太監對他說的那樣:「這天,終會亮的。」
陛下駕崩,新帝登基,正是改天換地之時。
謝定淵隨蕭宜一同踏出了戒宮,一躍了地位一等一的總管監,執掌華宮大小事務,惹得宮人們紛紛艷羨。
可他心底暗暗覺得,陛下瞧著宜的眼神絕非一個長輩該有的。
他將接出戒宮,要的也并非是一個可有可無的侄,而是覬覦多時的人。……
謝定淵正凝神之際,忽聽蕭寰道:
「茶涼了,去烹一壺新的來。」
此刻,宜正在閣午睡,蕭寰本是下朝后前來探的,誰料正逢睡回籠覺酣夢之時。
他不忍打擾,便在華宮的書房里看起書來,召了謝定淵在一旁隨侍。
「是。」謝定淵躬應答,雙手旋即去取茶壺。
蕭寰卻突然按住了他,喊道:「謝定淵。」
謝定淵渾一,后背頃刻間滲出冷汗來。
這個名字,他竟知道!
蕭寰見他這般神,心中頓時了然,兀自道:
「朕七歲時見過你,彼時你與朕一般大,你應是記得的。」
謝定淵并未答話,雙手慢慢拎起茶壺,卻抑不住微微發。
「那年仲秋,父皇在承元宮大宴群臣,逆賊謝蘊也
在其列,旁還攜著你,三公子定淵……」
聽聞「逆賊」二字,謝定淵提著茶壺的手不自覺抖得更加厲害。
蕭寰目不轉睛地盯著那雙手,繼而道:
「父皇一時起了興致,令諸皇子與世家公子們斗詩,幾十個回合過后,大半人敗下陣來,斗到最后的,便只有你我二人,最終的輸贏你可還記得?」
謝定淵迫自己下心中悲憤,低聲道:「自是陛下大勝。」
蕭寰收回目,邊勾起一笑,搖了搖頭。
「不,其實輸贏未分,你不接下去,不是想不出了,而是你覺得朕是君之子,你是臣之子,君在臣之上,自己不可鋒芒太。這才『敗下陣』來,你委實聰明得很。」
謝定淵騰出一只手捂了捂茶壺,已經涼了,耳中卻細細聽著。
「不過,你若不讓朕一籌,朕也未必會輸。而朕若是你謝定淵,便不會故意相讓,你可知為何你偏偏會讓朕?」
蕭寰拋出一問,迫他不得不答,謝定淵思量片刻,沉下氣來答道:
「陛下生來即為天人,膽識亦遠勝于我等,君臣終有別。」
蕭寰聞言大笑,左手食指在青玉案上輕敲了三下,緩緩道:「這奴。」
謝定淵霎時怔住,蕭寰亦頓失了興味,整個人靠到椅背上打發道:「罷了,你去換茶水吧。」
奴。
謝定淵花了半輩子的時間去參悟這個詞,終是在臨死之際才明白——
奴,便是宜十四歲那年求他帶逃走時,他的決絕離去;
奴,便是宜及笄那夜被蕭寰霸占時,他的冷漠旁觀;
奴,便是宜最后一次懇求他帶逃離昭宮時,他的無措逃避……
他始終是這般懦弱無能!
當日,宜讓妤蓮給他帶了話,求他帶自己逃離昭宮。
他再三掙扎,終還是覺著自己做不到,這偌大的昭宮戒嚴重重,人翅難逃,他又如何能瞞過蕭寰的眼睛?
可他仍赴了的約,想遠遠瞧最后一眼,卻又難自地擁懷。
直至,蕭寰的劍向他捅來,他才堪堪栽倒在地……垂死間,謝定淵忽地想起當年領他宮門的老太監說過的一句話——
「當奴才的跪久了,便再也站不起來了。」
無論是當年的三公子謝定淵,還是后來的太監謝福,他這輩子都臣服在蕭寰腳下,從未起來過。
【番外 陳以筠】
「佑兒,你信不信母后做什麼都是為你好?」
「我信。」
父皇許久不來的日子里,母后總是立在窗前遙華宮,有時一看就是半日,之后便這樣問我。
終有一次,我耐不住問:「母后,您在瞧什麼?」
回我道:「你父皇。」
「父皇?」我吃了一驚。
父皇應在麟合宮才對,若是在某個妃嬪的宮里也能說得過去,可那華宮是臨華姐姐的住。
母后見我愣住,忽問我:「佑兒,若是父皇不喜歡你怎麼辦?」
我思索了好一陣才回道:「那我便多習文武,多長才能,討得父皇歡心。」
「不對。」
母后搖了搖頭,關上窗,俯著我的臉頰道:
「唯有取而代之,才永遠不用再討誰歡心。」
自那以后,母后便托娘家找來了兩位最好的太傅教我讀書,又請了安西將軍教我習武,還納了一名謀士暗中教我權手段……
我的日子過得苦不堪言。
有一回,我嫌課業枯燥,賭氣丟了書不愿學,便揮起藤條來打我。
我哭著喊著,忍不住道:「母后最嚴苛了,我要去找父皇!」
母后聽了驀地停住,冷冷笑道:「呵?你父皇?你可知他手上到底沾染過多鮮?」
父皇弒兄奪位的傳言我不是沒聽過,但我仍是怕極了,小心翼翼地上前抱住,怯怯喚了聲:「母后……」
母后神漸漸平復,轉而安我道:「佑兒,莫怕。」
可我還是怕,夜里怎麼也睡不著。
掌事姑姑權當我熱,連忙拿來扇替我扇風,我小聲:「平娘……」
聽了忙問:「怎麼了,小祖宗?」
我頓了許久才問道:「母后,可是恨我父皇?」
平娘似是被問住了,沉默良久才緩緩道來:
「若是無,哪里又來的恨呢……」
……
建鄴了春,細雨打在湖面上,激起一個又一個小小的圈兒,一層一層地漾開。
「小姐,落雨了,還要去嗎?」
「要去。」以筠撐起油紙傘急急出了門。
平兒只得快步跟上,細心提醒道:
「小姐仔細腳下,這石階上都是青苔,得很。」
二人廢了好一番功夫才行至千佛寺。
以筠方一廟,寺里的小和尚便迎上前施禮道:「今日人多,怕是要等上一等,施主這邊請。」
等了半晌,終是了寶殿。
以筠在觀音菩薩跟前跪下,雙手合十磕上三個響頭,又默念了好一陣子,才起投下香火錢。
臨出門時,平兒一邊攙過,一邊不由問:「小姐,您求了什麼呀?竟這般虔誠。」
只淡淡一笑,食指朝小丫鬟額間輕點一記道:「說出來便不靈了。」
說罷,主仆二人撐起傘朝雨中走去。
廊上本闔目念經的老和尚忽而一頓,睜開雙目遙一眼,復又閉目捻佛珠,兀自嘆道:
「那施主有凰吉天相。」
「哦?」蕭寰聞言,頓起了興致,探朝外去,卻只見一把油紙傘依稀湮沒雨中。
……
以筠生于名門,是大昭宰相陳肅的掌上明珠,建鄴城中數一數二的世家小姐。
自小食無憂,盡了榮華富貴,至今遇過的煩心事兒屈指可數。
但近來卻有一件——大昭的貴族子皆是由長輩包辦的婚姻。
一旦到了年紀,父兄便會從皇族宗親或名門族的公子里挑選一個他們認為的青年才俊給們做夫婿。
許多子直到拜堂前,都沒和自己的夫君照過面,待掀了紅蓋頭,過上半輩子,才悵惘人生憾。
以筠本不敢反抗父兄,可心里已有了人……
三月后的一日,忽有人來提親。
以筠聽平兒氣吁吁地跑進房里說到「親事」二字時,驚得忙扔下手上繡著的帕子。
待匆匆趕至廳堂時,父親早已應下親事。
送走提親之人,父親穩步走回房里,娓娓對道:「是江淮王遣人來提親,往后幾個月里,你且好生準備吧。」
江淮王……蕭寰。
以筠是在兩年前的一次宮宴上遇見他的。
彼時,正在園中賞春,見那杏花在枝頭開得正艷,便想摘下一朵來把玩。
正手之際,忽有人從后替采下一朵。
驚地回過去,卻正撞進了他懷里,那人不曾介懷,只淡淡一笑道:「出手來。」
便不自覺出手去,一朵含苞待放的杏花緩緩落到了的掌心。
待回神,他已走遠,掌心的花瓣上仿佛還留著他的手溫。
那人,便是蕭寰。
……
以筠出嫁那日正值小寒,夜里圓房時,屋外飄起了小雪。
蕭寰掀起紅蓋頭的那一刻,以筠霎時紅了臉。
他見這般兒態,不問:「怎麼了?」
以筠滿面,只輕聲應道:「沒事兒。」
只是未曾料及,觀音菩薩會這般眷顧,讓心想事,順順利利地嫁給了自己思慕之人。
以筠想到此,更是喜不自勝,不自地倚進蕭寰懷中,喚他:「寰郎。」
蕭寰只淡淡地笑,應了一聲:「嗯。」
春宵苦短。
待到夜深,以筠仍不忍睡去,只癡癡看著蕭寰,嘆如今他已了的夫君。
看著看著,忽聽他喚:「宜……」
沒聽清,只得湊上前去,不料竟被他輕輕挾住,抬頭正撞上他惺忪的睡眼,他竟醒了。
「以筠。」他溫地喚。
以筠得鉆進他懷里,卻掩不住眼底的笑意。
婚之后,蕭寰待極好。有這樣出眾又的夫君,誰能不艷羨呢?
可此后一年,他又陸續納了三位側妃。
以筠心底很是吃味,卻又無可奈何。他看出了的心思,依舊寵極了,留在房中過夜的日子總是最多的,也就漸漸釋懷。
夫妻這些時日,自然知曉他的野心,他亦未曾在面前遮掩。
這三位側妃的家世雖不及,但仍不容小覷,母族皆有人是朝中肱,對他頗有助益。
陛下子嗣單薄,近來又躬欠安,若是……蕭贏,便是最好的人選。
倘若日后,他真了九五至尊,那所面臨的便不僅僅只是三位側妃,而是三宮六院。
懷仁十二年的一個雨夜,蕭寰本在房中歇息。
夜半,宮里傳來消息,說陛下倏然間暴斃于寢宮。
以筠嚇得從榻上竄起,旁卻不見蕭寰,一問才知,他竟獨自到書房看書去了。
以筠匆忙趕去,時,卻見蕭寰邊勾起一笑,暗自生寒。
不知何時,他漸漸變了。又或許,從未看他。
春初,蕭寰繼位,自封為后。
待塵埃落定之時,他卻把屈居戒宮十二年的侄蕭宜接了出來,冊封為臨華公主。
偌大的昭宮,無人猜得他的心思,只知他將臨華公主視作親妹,甚是寵。
以筠了大昭的皇后,可這尊貴的后位
卻不能為帶來半點喜悅。
后宮里的新人越納越多,蕭寰來看的時日亦越來越。
了這深宮里的怨婦,甚至比不過他的侄臨華。
好在,有了孕,并于盛夏時節誕下一子,蕭寰大喜,替他取名「呈佑」。
有了佑兒,便不會那麼寂寞了。
除夕夜,帝后依禮同寢。
蕭寰白日里議政甚是疲憊,已早早睡去,以筠卻是一夜無眠。
夜半,他似是做了夢,連聲喚道:「宜,宜。」
以筠駭然,那是……臨華的閨名!
以筠忽地想起新婚那夜,蕭寰喚的分明是「宜」;
他藏在潛邸書房的侍圖與臨華又是那般相似;
華宮里時常飄散著的,分明是蕭寰上的熏香,這香氣太過悉,甚至能在臨華的上聞到。
越想,更覺駭然。
以筠暗中派遣親信前去打探,輾轉找到了當年修筑華宮的工人,多年前,他僥幸茍活,此后便姓埋名,藏于世間,兜兜轉轉,竟還是被尋到了。
派去的親信從他口中得知,重修后的華宮地底下有一暗道,正與麟合宮相通。
以筠終是明白,為什麼這些年蕭寰鮮召妃嬪侍夜,常獨自歇在麟合宮了。
他與臨華,早已有染。
昭宮里的人們爾虞我詐,為他爭斗,可又有誰知,陛下最的人,竟是先帝的兒,他兄長的子嗣,他的侄。
以筠歪倒在榻上,哭笑不得,平娘問怎麼了,也不說話,直嚇得宮人們跪了一地。
可這荒唐的,以筠卻鬼使神差地替他藏了起來,甚至替他殺死了那茍活于世的工人。
時荏苒,轉眼間,佑兒已長了大孩子,生得越發俊俏,就連臨華也出了嫁。
以筠本以為,蕭寰收了心,改了,只可憐那駙馬爺被蒙在鼓里,娶了這天理難容的人。
豈料不久后,邊疆竟傳來寧將軍的死訊,臨華公主懷著孩子了未亡人。
以筠起初只是猜測,待見到臨華時,才印證了心中那個所想又不敢想的念頭。
臨華懷胎僅一月半,小腹卻已微隆,分明是謊報了月份,蕭寰又對萬般呵護——
這孽種,是他的!
以筠啞然失笑,叔叔與侄有了孩子,只怕是要遭來天譴!
元延十二年,臨華難產而終,腹中胎兒出世三日便已夭折。
翌年,蕭寰有了一位從不面的新寵,仿佛臨華的死在他心間烙不下一點痕跡。
華宮,了這位新寵的寢宮,蕭寰自此夜夜留宿其中,再未臨幸過其他妃嬪。
以筠恍然驚覺,這新寵便是胎換骨的臨華!
瘋了,瘋了!蕭寰瘋了,臨華瘋了,亦瘋了。
元延二十二年雪后的寒夜,華宮起了一場大火,吞天噬日,連燒三天三夜。
以筠立于窗前,遙將要化為灰燼的華宮,終是垂下一滴淚來。
半晌,才回神,對著后的呈佑豁然笑道:
「佑兒,這大昭,是你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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