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底, 含元殿外。
天氣越來越涼, 雨就很下了,空氣裡出一乾冷的氣息。再過幾日就是寒, 早晨的空氣頗是冷冽,都到了換夾的季節了。
李述進宮急,故上只穿了單衫, 這會兒在含元殿外站了小半個時辰, 覺得涼意涔涔都滲到上來——往常要求見父皇的時候,幾時干等過這麼久?
終於殿門打開,太醫署的醫提著醫箱出了門檻, 劉湊送了太醫幾步,這才迴轉看著李述,“太醫給陛下請平安脈,公主等久了。”
李述跟著劉湊進了含元殿, 拐進東側間裡,靠窗羅漢榻上父皇正盤坐著,閉目靠在五蝠紋的靠墊上。
殿有一藥的氣息, 但李述分辨不出來是什麼藥。
今年政事太多,父皇太忙, 本來就不如從前好。前幾日的壽宴上他又被安樂氣得頭暈目眩,這幾日一直都在用藥。
李述低頭, 心裡嘆了一聲:
要是敢那麼跟父皇頂,下半輩子就別想踏進宮門一步了。
如今上這“結朝臣,結黨營私”的罪名, 若是落在安樂頭上,恐怕也只是撒癡纏就能過去的事兒。
命運如此,羨慕不得。
李述從劉湊手裡接過一盞茶,擱在榻上小几上,然後端端正正地跪在了正元帝腳底。
劉湊見狀,將殿中伺候的人都撤了下去,殿門閉,只剩下父二人。
正元帝微微掀開眼皮,向下俯視,“平,你跪什麼?”
好似渾然不知道崔進之那封彈劾奏章。
李述深吸了一口氣,知道父皇這是想听能說出個什麼自證清白的話來。
說得出來,圓得過去,這件事就過了;說不出來,圓不過去,自己在父皇這兒的恩寵也就到頭了。更不必說沈孝會什麼牽連。
李述道,“崔進之說兒臣參與科舉閱卷,有暗中襄助沈孝之嫌,這個罪名兒臣不認。”
說話不疾不徐,確保說出來的每一個字都經得起推敲,都沒有缺陷。
“沈孝經由吳興地方鄉貢中舉,然後來長安經過春闈了三甲進士。三甲試卷送到您案頭,最終進士排行是父皇親手定的。”
“無論是吳興鄉貢,還是尚書省春闈,兒臣都沒有手過,父皇盡可以派人去查,兒臣的手幹乾淨淨。況且,兒臣就算真想手,為什麼要扶植一個沈孝?春闈過後,主審蕭大人給沈孝定的位次是三甲同進士最末,三百進士裡他是吊尾的名次,這樣的人就算得了,最多只能去窮鄉僻壤做縣丞,兒臣費盡心思手科舉,難道就是為了結一個縣丞?”
“三甲試卷送到您案頭,是由您最後來定進士名次的。那日兒臣來看父皇,您桌上都是卷子,還讓兒臣也瞧瞧這次科舉選拔的人才。兒臣這才第一次接卷子,草草翻了翻試卷名帖,發現三甲裡都是些人,不是這家的嫡子,就是那家的旁系。三百份卷子裡,唯有十個陌生名字兒臣不認識,想來是門第不高的出,故兒臣將那些卷子都挑了出來,專程拿給您看,那裡頭就有沈孝的捲子。”1
“如果說兒臣做了什麼手科舉的事,無非就是挑了這十份卷子出來。崔進之若是以此為由,彈劾兒臣干預科舉公正,那兒臣無話可說,只能認罪。”
崔進之彈劾的就是這件事。
李述那時確實是經手了沈孝的捲子,可所做的,不過是將捲子遞到了正元帝面前。最終如何排名,都是正元帝說了算的。
況且李述挑寒門出的捲子,非常符合正元帝的心思——皇上廣開科舉,就是想招寒門子弟對抗世家,結果主審死死著寒門子弟的排名,這不是打父皇的臉麼?
就算李述不挑那十份卷子,父皇自己也會挑出來專門閱一遍的,沈孝的經論本來就寫得極好,最終也一定會被點狀元。
無論李述有沒有手這件事,最終的結果都不會變。
崔進之的彈劾本就不立。
李述接著道,“至於崔進之彈劾兒臣養面首……”
不屑一笑,“兒臣這幾年的幕之賓多了去了,數都數不過來,至於里頭有沒有沈孝這個名字,兒臣是真記不起來了。崔進之說有那便有吧。”
李述說得隨意,態度十分不在乎。
找面首這件事,當年是讓吳興縣令找的,父皇要是想查,一查一個準。和沈孝有那種關係,這無法否認。
要想瞞,最好的做法是將一棵樹藏到樹林裡,將一滴水藏在海洋裡。
崔進之彈劾私德不檢?那就更不檢點一些,公主睡過的人那麼多,誰去專程記名字?
正元帝目閃了閃,看著跪在腳邊的李述,想起了沈孝今早上的辯白折子。
沈孝坦白承認了做面首一事,直言自己當年是為了求,奈何公主言而無信,他自此對平公主懷恨在心。後來做後,初為史就彈劾李述,甚至是後來縱兵搶李述的糧食,固然是為了公事,但也有發泄私怨的意思在。
他的折子不僅主承認了和李述的關係,還將自己與李述的關係描繪地惡劣。
崔進之說他們結黨?他們不結仇都算好的了。
至此,這二人的話算是對上了,並無瞞。
正元帝面稍緩。
正元帝看重李述,不僅僅是因為李述聰慧,更是因為李述生冷淡,跟長安城權貴圈都不怎麼往。同理這也是沈孝能快速平步青雲的原因。
世家盤錯節,正元帝登基了一輩子都被掣肘,因此更厭惡自己手下的人結黨。
正元帝心中懷疑稍減,面上冷意收了,道,“天氣涼了地上冷,跪久了膝蓋疼,坐下吧。”
收了君王威嚴,他又恢復了慈父模樣。
李述微微鬆了一口氣,起道:“謝父皇。”
坐在羅漢榻上,寬袖掩蓋下,將手落在膝蓋上,暖了暖膝蓋的冷意。
崔進之出了個昏招,李述想。
他這封彈劾折子本就經不起推敲,李述想要自證清白,並不是難事。
可問題是,為什麼崔進之會出這麼個昏招?他被急了,所以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想把李述拉下馬來?不,崔進之不是這麼蠢的人。
他這封折子背後,究竟是什麼目的呢?
越是不確定的事,李述反而覺得越是可怕。心中有一種不安的預兆在作,可想不通那不安到底來自於何。
劉湊端來一盞茶,李述捧著喝了一口,將心中不安略略了下去,就听邊正元帝貌似不經意道,“這才四十二歲生辰剛過,可朕就覺得自己已經老了。”
李述忙笑,“父皇這是什麼話,您還英武著呢。”
正元帝嘆了一口氣,“轉眼間你們這些子都長得這麼大了,朕可不是老了麼。就說金城吧,朕記得上回見,好像才這麼一丁點兒高。”
正元帝比劃了一個小豆丁的高度,接著道,“可前幾天宮宴上一看,朕才發現,原來都及笄了。這麼多公主裡,排行都算末的,你說,朕可不是老了麼。”
李述聽得眉心一跳。
后宮裡公主那麼多,父皇什麼時候專門關心起金城來了?
既然父皇都說起及笄,那顯然就是想給金城賜婚了。想把金城嫁給誰呢?
李述自然迎合正元帝的話,“是啊,金城妹妹都長大姑娘了。想我當年那麼大的時候,都馬上要出宮開府了。也是該給金城妹妹相看個好駙馬了。”
李述笑著試探,“父皇可看上了誰當婿?”
正元帝想了想,直白開口,“朕覺得沈孝還不錯。”
他靠著靠墊,意味不明的目搭在李述上,“雀奴覺得呢?”
李述猛然了手中茶杯,細瘦的手指掐了,指尖泛起了白,彷彿都覺不到燙。
父皇在試探。
你們倆看似坦盪,可到底如何呢?
正元帝原本想過,讓沈孝去做李述的駙馬。可這一切的前提是他們二人此前毫無聯繫。一旦二人有了聯繫,正元帝反而就不想讓他們在一起了,否則就覺得自己是順了別人的意思。
帝王心,不過如此:同樣一個東西,我可以賞,但你不能要。
李述幾乎是用全的氣力才下了心裡的緒,才能保證自己面如常。
笑了笑,不知道自己怎麼說出這句話來的,“沈大人和金城妹妹郎才貌,天作之合。”
正元帝點頭,“金城母親位份低,皇后最近也不面。你是姐姐,又最是沉穩,的婚事你多關照一下。這陣子你先去牽牽線,等合適了,朕就可以下旨了。”
寬袖下掩著李述的手,握了拳,指甲都嵌進了手心裡。傷痕累累的手心裡,又增加了一道疤。
李述點頭微笑,“兒臣知道。”
父皇是真的想拋出金城去和寒門聯姻,還是只是在用此事來試探沈孝和李述的孤直?
李述這會兒是真的分不清。
可不管皇上最終會不會賜婚,只要目前了這個意思,李述也一定要歡天喜地地作,沈孝一定要天地地謝恩。
不然……就是心裡有鬼。
小黃門開了含元殿門,李述過門檻往外走,迎面就是一道冷風,吹略顯單薄的衫,出衫下瘦削的一道脊骨。
寒將至,天冷風寒,往後就是漫漫冬日。那些屬於春天的萌生,屬於夏天的熱烈,屬於秋天的盛,都要消散了。
論理朝臣奏章都要經過門下省,也就是要經過沈孝的手上。可崔進之畢竟是東宮舊臣,又是世家典範,他在朝中的勢力盤錯節,想上一封折子,就有員替他繞過門下省,直接遞到了正元帝的案頭。
管你什麼諫議大夫,就算你了門下省正三品的侍中,他們都可以徑直繞過你去行事。
沈孝以為自己已經走了很高,可崔進之這一封折子才將他打回現實——他其實有很多力所不能及的事。
譬如,在這件事上,他無法攔下折子,無法保護李述。
聽說今日宮,不知道皇上會不會因此斥罵?
沈孝坐在轎子裡,啞聲吩咐了一句“仙客來。”
明知這時候最是應該和避嫌,可他就是忍不住,想見一面。
轎子行到一半,在朱雀大街上被人攔住了。
沈孝掀開簾子,對上了馬上崔進之一雙高高在上的眼睛,他盯了沈孝半晌,然後慢慢出了一個笑。
沈孝落轎,崔進之下馬,二人都朝對方走了幾步。繁華喧囂的朱雀大街上,二人之間釀出了一種靜默而廝殺的力量。
崔進之如今是白,可見了沈孝本不行禮。反而眼微瞟,眼尾帶刀,含著意味不明的笑。他每每笑起來,彷彿還是五陵年的風流。
“沈大人好氣度,都這時候了,還有閒心來朱雀大街上游樂?”
沈孝比他肅冷的多,臉上一一毫的笑意都沒有,一字一句咬字清楚而果斷,“沈某坦盪,又為何不能來游玩?”
崔進之聞言,手鼓掌,“好一個坦盪。”他的笑都是諷刺意味。
坦盪?皇上信你麼。
沈孝瞳濃如墨,就看不出他的緒。他只是盯著崔進之,說了一句話,“你如果想對付我,不應該傷及。”
崔進之不是想彈劾李述,他只是藉力打力,把矛頭指向沈孝。可他卻將李述拋出來做餌,將的私事揭在滿朝文武面前,讓從面子到裡子都丟盡了人。昔日夫妻,就算再無分,可他不應該這樣殘酷地對李述。
有很多緒,李述藏在心裡不會說,可這不代表沒有痛覺。
“?”
崔進之冷道,“沈大人的好親。”
他走近了一步,平視著沈孝,臉上是嘲諷之意,“沈大人,你說錯了一句話。”
“這封折子,我不是想對付你。”
“對付你的時候還沒有到呢。”
憑一封證據不足的彈劾奏章,就想把寒門典範沈孝給扳倒?崔進之沒那麼天真。
李述和沈孝能自證清白,崔進之上折子之前都料到了。其實這封彈劾奏章,唯一的目的只是提醒正元帝一聲,李述和沈孝“或許”有關係。
是不是真的有關係,這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個“或許”,就能讓多疑謹慎的皇上打消賜婚的念頭。
一封奏章能有這個作用,就夠了。
李述和沈孝合作多次,互相信任,已了一個良好的聯盟。崔進之不能坐視他們繼續發展。
他要阻止這個聯盟繼續合作,甚至是……讓他們部產生分歧,自行分化瓦解。
等他們聯盟破裂,各自分開時,才是他真正手的時候。
崔進之勾,看著沈孝笑了一聲,“沈大人,你好生保重。”
日子還長著呢。
沈孝看著崔進之翻上馬,揚長而去。他心裡有一種不安的覺,卻說不出到底來此何方。
有一些事要發生。
轎子到了仙客來,沈孝上樓進了金玉閣,他靜坐在窗邊,一直等到午後,窗外才傳來穩健的車馬聲,沈孝目向下,看到李述的車架緩緩停下。
侍扶著出了車廂,好似有所察覺,抬頭往三樓看了一眼。
隔得有些遠,沈孝看不清李述的神,但他還是對李述笑了一下,就像他從前很多次見時那樣。
彼時沈孝還不知道,他將要從李述聽到什麼樣的消息,又將要面對什麼樣的抉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