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述的背影明顯怔了一怔, 旋即就搖了搖頭, 滿背的烏發都隨著搖頭的作微微晃。
沈孝一時想起江南的春水, 也是這樣泛著微微的波瀾。
許是面對著墻壁, 令李述有一種四下無人,終于可以將往事掏出來晾干凈的錯覺。
頓了頓,道,“是我母親的。”
沈孝沒想到原來是母親留下的東西,一時覺得自己了人傷疤, 只能道,“聽說公主母親去得早。”
是在冷宮里長大的, 他聽說過。能有如今的地位, 著實是不容易。
因此話出口就帶了十足十的。
誰知李述聞言就一笑, “你別用那種語氣說話,仿佛我留著金釵是睹思人什麼的。我沒那麼多愁善。”
語氣普通,甚至算得上是非常輕松, 帶著笑, 看著山壁上糙的土塊。
“我小時候不大好,多病。可我們住在冷宮里, 生病了也沒有太醫來。每回我病得重了, 我母親沒法子,就拿的首飾出去賄賂守門太監, 讓他們去跑個, 去中宮里說句好話, 求皇后派個太醫過來。”
“就這麼一年一年, 我長到九歲,一共生了二十三次大病。我記得很清楚,因為我母親的首飾匣子里只有二十三個首飾,九歲那年那個匣子已經空了。”
“我一直都很怕生病。倒不是怕吃藥扎針,我怕。每回我生病,總要抱怨,上一次發燒了,花了一玉搔頭。上上一次風寒了,花了一對翡翠耳墜。”
李述說罷這番話,忽然輕笑了一聲,帶著些許調侃,“幸好沈大人給我治病,沒有跟我算賬。”
語氣是輕松的,沈孝不必看神,甚至都能想象到,臉上是帶著笑的,那種無所謂的笑容。
沈孝的聲音慢慢響了起來,“我今夜找你幫你,并不需要任何回報。”
李述聽了又笑了一聲。
怎麼會有人不帶任何圖謀、不帶任何利益地去幫一個人。
就連至親都不會這樣。
的母親,每一日都在面前抱怨,怨為什麼那麼生病,怨為什麼把的錢都花了。
有時候李述覺得是的,因為把所有的錢都花掉了,都要替治病;可有時候又覺得,的是有代價的,好像只是想跟算清楚一筆一筆的帳,等長大之后要把那些都還清。
要不是因為你,我怎麼會過著這樣的苦日子。
我在你上花了多錢了,你為什麼還要頂。
是我把你拉扯大的,你能不能聽話一點。
是年唯一的仰賴,是所有無條件的的來源,可是卻只覺得自己接到的那些,是虧欠。
原來至親之間,是沒有純粹的,也是要牽扯到利益與金錢的。
只覺得自己欠了母親很多錢,多到這一輩子都還不清。
所以李述很錢,非常錢。
府邸裝修的富麗堂皇,金箔閃耀,有了無數的珠翠玉釵,無數的錦綢緞,積累了無數的財富。
只是想把那些債都還清。
還清之后,也許就能得到母親非常純粹的。
沈孝看著忽然就沉默了下去,心想,原來這就是給他賞錢的原因。
怕接收旁人的好意,總覺得心有虧欠,仿佛欠了債。
人債太重,選擇用金錢去還。好像這樣自己就能跟旁人劃分清楚界限,落得干干凈凈。
李述默了半晌,又接著道,“我后來得勢了,想法子去找那些首飾。可大多數都四散找不到了,找到的唯有這金釵而已。”
將金釵日日戴在頭上,不是為了緬懷什麼人,甚至懷疑自己對母親都沒有任何。
的是冷的。
戴這個金釵,只是想日日提醒自己,要一直往上走啊,沒有,所以要用其他的東西來補償。
李述也不知道自己怎麼對著沈孝就能說這麼多話,很跟別人去講過去的事。
其實人活一輩子,多都會遇到糟心事,這麼點往事,不過是深夜里一些微不足道的辛酸緒,天明之后收拾心,一切都會忘在腦后。
也唯有今夜這樣的環境,火苗搖曳,傾盆大雨,夜宿荒山,這樣的孤寂時刻,天生適合將心事拿出來翻檢一番。
李述手,隨手扣了扣石壁,落下些許土渣,道,“沈大人,雖然你年長我幾歲,但我在朝中比你多待好幾年。我說的話,也算是過來人的忠告”
“能攥在手心里永遠都不會丟掉的,一個是權,一個是錢。如果為了旁的什麼東西,比如尊嚴、氣節、,反而去犧牲這兩樣東西,那真是天底下最蠢的事。”
后沈孝默了片刻,才道,“所以這就是數月前,公主向康寧長公主低頭的原因。”
沈孝說的是他險些被康寧面首的事。
那時李述冷眼旁觀,不愿出手相助。
李述聞言“嗯”了一聲,“想必沈大人一定覺得我冷漠,心中仍有怨言。”
這麼一回想往事,李述竟是才發現,其實數次三番對待沈孝,態度堪稱惡劣。
沒想到落難之時,竟是他出手相救。
沈大人真算得上是以德報怨的君子了。
誰知沈孝卻輕笑了一聲,“公主看錯我了,某不是那樣心狹窄之人,對那件事我并沒有怨言。天平兩端,每一端在不同人心中有不同的分量,那是你的選擇,我沒有指責。”
只是為了權力,選擇不去得罪長公主而已。
這無可指摘。
但沈孝著后背披散的烏發,卻總是忍不住想起那樸素暗淡的金釵。
如果能有更多的選擇的話,未必是如今這樣冷冷心的模樣。
二人一時就安靜了下來。
李述不必回頭,都能覺沈孝一直在盯著看,許是自尊心作祟,總覺得自己講完故事后,他目里都是同。
不需要什麼同。
李述忽然開口,“沈大人,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小忙”
沈孝聽了忙道,“自然。”
李述一下子就轉過來,一雙眼含著狡黠,笑道,“我手傷著了,沒法扣扣子,你能不能過來,幫我扣一下袍的扣子”
沈孝沒提防李述忽然轉了過來,就像貓被踩了尾一樣,一下子沒蹲穩,跌到了地上,“你”
“你說你不會轉過來的”
他語氣里竟帶了分不滿的怨氣。
李述見沈孝如此,在對面笑得打跌,“我言而無信,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火趁著的臉,一雙眼瞇得細長,倒像是狐貍一樣。
于是方才因往事而起的沉重氛圍,就這麼被岔過去了,倒是有了些稽氣氛。
沈孝看著,不說話,只抿了抿。倒沒見過笑得這麼開心過。
李述還當沈孝生氣,斂了笑就解釋,“開個玩笑而已。”
又沒真讓他扣扣子。
便是他想扣,出手別怪剁了他的蹄子
沈孝斂了眉,將木架上的中取下,三兩下就套在了上。中單薄,已經干了。
他不說話,撥了撥火。
他自然看出李述是在開玩笑,把話題岔過去,是不想讓自己顯得過多弱。
夜已深了,二人相對無言地坐了一會兒。李述的困意慢慢浮了上來,側坐著,頭抵著墻不知什麼時候就睡著了。
覺得自己才沒睡多久,就聽邊有人一直,“公主公主”
李述睜開眼,目瞇了瞇,這才發現外竟然已經天亮了,雨聲也漸漸小了,只是淅淅瀝瀝的。
沈孝了李述半天,真是沒見過這麼難醒的人。
不過也難怪,經了這麼生死一夜,換了平常人早都疲力盡了,難為撐了大半夜,還有閑心逗他玩。
沈孝道:“公主,你的人來找你了。”
沈孝這麼一說,李述才聽到外面遠遠的傳來漫山遍野的呼喊聲。一聲聲“公主”此起彼伏,估計能有好幾百號人。
李述聽了就松了一口氣,這一夜好歹是熬過去了。
多虧了沈孝。
誰知這時沈孝卻道,“既然公主的人來了,您已經安全了,下這就先走一步。”
李述聽了就一愣。
下
昨夜事急,未聽他這麼自稱過一次,這會兒他說起這個詞來,李述竟覺得十分不習慣。
就仿佛昨夜山夜話不過是黃粱一夢,夢醒之后,還是高不可攀的公主,他也只是一個沉淪下僚的下而已。中間有天塹之隔。
李述忙問,“你走什麼”
沈孝半跪在側,垂著眼,“我們到底在山里獨了一宿,雖說是事急從權,可若是被旁人看見了,傳出去對公主的清譽不好。”
李述聽得一愣。
本就沒有朝那個方向想過。
滿不在乎,“這有什麼的,我又不在乎。”
清譽算什麼東西
要是在乎的話,昔年又怎麼會想找面首。
可沈孝卻忽然抬起眼來,極認真地盯了一眼,“可我在乎。”
若是因他而讓傳起了流言,他心里會過意不去。
李述被沈孝認真的神弄得一怔,旋即回道,“沈大人,昨夜是你救了我,你要知道,救了當朝公主可是大功勞,父皇一定會好生嘉獎你。”
又不是隨便一個阿貓阿狗,救了,能得的賞賜海了去了。一大筆銀子都算是賞的輕了,重點是能在父皇落下好印象,這對沈孝日后的仕途而言是極大的助力。
可沈孝卻只是搖了搖頭,“我說過,我救你,不需要任何賞賜。”
他是想要更多的權力,可他不需要以一個人的清譽為代價來獲取。
李述愣愣的,沈孝拎起袍一角,就把袍從上取走了。他隨意套在上,一邊往外走一邊系腰帶。
漫山遍野都是人,他隨便在哪兒待一會兒就行。若有人看見他,他只說是也跟著過來找公主,只是沒找到罷了。
就能搪塞過去。
沈孝的影被天在口勾勒出一個晦暗不明的剪影,他回過頭來,淡淡的說了一句,“我先走了。”
就大步不見了蹤影。
沒過多久,就有侍衛搜到了這片地方,李述披著自己的破裳站在口,侍衛看見連忙大喊,“公主”
他極興地喊出了聲,“我找到公主了”
說著就朝李述跑過來。
這個侍衛因頭一個找到李述,后來沒得賞賜。這是后話。
崔進之是后半夜才知道李述墜崖的消息的。
他前半夜先去了萬年縣,一直忙著替李述收尾,子時過了才縱馬去了千福寺,準備去質問搶糧的事。
可沒想到聽到的卻是墜崖的消息。
崔進之自問也是將門世家出,在兵部沒見過生死,可“墜崖”這兩個字好像一記悶,當即就把他打得神志不清,整個人都懵了半晌。
李述怎麼怎麼可能會墜崖
素來是最謹慎的人了,怎麼會墜崖
崔進之只覺得自己渾的都涼了,一把拽過紅螺,幾乎要將的脖子掐斷,“你是奴才,你怎麼不好好看著”
本來李述落崖,紅螺哭得幾乎都要昏過去了,這會兒被崔進之一,當即一口氣沒上來,徑直就暈了過去。
崔進之卻一把將紅螺扔在了地上,連看都不看一眼,冷道,“來個人看著,若是李述出了事我讓償命”
說著崔進之就出了大殿。
檐下燈籠在漫天風雨里被吹得七零八落,照得佛像都出一可怖。
崔進之站在檐下,繃得極直,仿佛下一秒整個人都要繃斷了。他的臉卻比怒目金剛更可怖。
他將腰間魚符解下,扔給了一旁的隨從,“去兵部調兵,把所有能氣的都給我過來,誰來遲了一步,本廢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