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令蓁在霍留行回來之前,便猜到局面已經無可挽回,眼下霍留行的結論,不過是將心底最后一線希也給掐滅了罷了。
今夜這樁刺殺案,真相如何,其實并不是最關鍵的。
皇帝確實對薛家心有猜忌,可他在龍座上坐了這麼多年,見了這麼多明爭暗斗,自然也想得到,這件事還有另一種可能,便是西羌在從中挑撥。
然而這種可能,并不能讓皇帝就此放過薛策。因為嵬名赫的的確確死了,并且的的確確死在了薛策的手里。
即便皇帝封鎖了消息,也最多瞞一時,薛策拿不出自己遭人構陷的證據,待消息傳揚開來,從在局外的世人角度看,誰會相信這是西羌自己下的狠手?世人當然還是更傾向于“虎毒不食子”,認為西羌是害者。
假如皇帝堅持不置薛策,便等同于在告訴天下:薛家是朕忠實的臣子,薛策殺西羌王子,是朕授意的。又或是:你西羌算什麼東西,就算薛家犯了錯,朕也要包庇到底。
面對這樣“令人發指”的行徑,西羌才是當真可以毫無顧忌地毀掉降書了。
所以皇帝不得不第一時間把薛策扣押起來。如此,來日西羌追責時,起碼他還能把薛家推出去當擋箭牌,對外有個代。
西羌這一出嫁禍,說白了就是個謀。
倘若皇帝保薛家,大齊便將深陷于不義之地,而倘若皇帝犧牲了薛家,大齊便將失去薛家這一臂膀,甚至還可能搖軍心,令朝中武將到亡齒寒的威脅。
沈令蓁跌坐在床鋪上,怔怔盯著自己的靴尖發呆。
霍留行拍了拍的肩:“薛家雖保不了,但按眼下形勢看,此事未必殃及薛家人命。對圣上來說,不一定真要抄斬薛家滿門,而只需要讓世人知道,他抄斬了薛家滿門,明白嗎?”
沈令蓁幡然醒悟過來。
其實皇帝也在犯難,薛家容易,可一旦了,薛家手下那批將士卻可能為朝廷的患。所以破解這個謀最好的辦法,就是表面上治薛家的罪,暗中則放過薛家人一馬,讓他們姓埋名,就此避世。
“等冬祭結束,圣上氣消一些,你請長公主出面提點提點他,試上一試。”霍留行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只要命保住了,等我們這邊大局一定,薛策還能繼續當他的將軍,薛玠也能照舊承襲他爹的爵。”
霍留行是在承諾,待皇帝下馬,他與孟去非愿意讓薛家回朝。
沈令蓁點點頭,圈住了他的腰,捱著他道:“郎君,謝謝你。”
霍留行低哼一聲,輕輕了的臉蛋:“還說不說我怪氣,無理取鬧了?”
沈令蓁把頭搖撥浪鼓:“郎君是大大的好人,我最喜歡郎君了。”
——
風波雖未過去,翌日的冬祭盛典卻須照舊舉行。眾人皆假作昨夜無事發生的樣子,陪著心力瘁卻保持得微笑的皇帝完了祭天儀式。
待黃昏時分回到汴京,沈令蓁沒有立刻跟霍留行一起回霍府,而是轉道上了英國公府的車駕。
霍留行說,他份敏,不宜替薛家求,但英國公府與薛家沾親帶故,長公主的立場正合適。所以沈令蓁打算趁大禍尚未釀,和阿娘一起宮請見。
趙眉蘭多年不理政事,難得出面一次,照理說,哪怕皇帝還未消氣,也不至于駁的面子。
但母倆在垂拱殿等了近一個時辰,等到宮門快要上鑰也沒見著皇帝。倒是楊公公中途來了兩回,一次說,陛下臨時有要事須理,讓們在此稍候,第二次干脆說,陛下恐怕暫時騰不出空來了,請們打道回府。
沈令蓁正思忖著,皇帝是不是猜到了們的來意,故意甩臉子,忽見對頭阿娘面一沉,問道:“楊公公實話與我說,大理寺那邊是不是出了岔子?”
眼下當務之急便是解決昨夜的麻煩,理應沒有第二件事值得皇帝這樣分神去做。
除非,所謂的“要事”正是薛策的事。
楊公公面難:“長公主,小人里只有該說的話,與不該說的話,哪有什麼實話與假話,您可別為難小人……”
“我不為難你,”趙眉蘭肅著臉看他,“你去與陛下傳個話,就說我已經猜到大理寺發生了大事,會在這里等他到宮門上鑰。”
楊公公打馬虎眼的那套功夫,應付得了一般人,在趙眉蘭面前卻有些不夠看了。
畢竟誰不知道,陛下當初能夠坐上皇位,全靠了這位嫡妹。說句僭越的話,就算鎮國長公主退居深閨多年,那也象征著大齊的第二個天。
楊公公頷首道:“哎,小人這就去給陛下傳話,還請長公主再耐心等一等。”
兩炷香后,皇帝果真現,只是神卻相當疲憊,進來后也沒往龍椅上坐,而是踉踉蹌蹌走到了趙眉蘭跟前。
趙眉蘭與沈令蓁立刻起行禮。
皇帝滿面凄愴,手指著大理寺的方向,道:“眉蘭啊……你說,是誰非要這麼朕呢?”
趙眉蘭眼睛微瞇,注視著他:“陛下是說……?”
皇帝一步一歪地坐上龍座,雙目空地著底下,像在自語:“薛策‘沒’了,進大理寺后出的事,獄卒說他是畏罪自盡。眉蘭,你信嗎?你說朕能信嗎?”
沈令蓁如遭雷劈地窒在了原地。
趙眉蘭沉默下來。而皇帝顯然也不需要的回答,他進來時說的第一句話,便已證明了他心中的定論。
不管薛策到底有沒有通敵,都沒道理一進大理寺就畏罪自盡,這件事必然是人為的。
這背后推手的目的,就在于皇帝鏟除薛家。
如果薛策活著,皇帝或可嘗試趙眉蘭的建議,對薛家假置,真放過。但現在薛策死了,就算皇帝有心留薛家幾口命,又該拿什麼去安薛策的妻與子,拿什麼去安薛家手下的將士?
“眉蘭啊,你給朕出出主意。”
趙眉蘭起向皇帝叩了個首:“陛下,臣妹只說一句——您的首要敵人永遠是外邦,大齊若有一日招致外邦進犯,自有朝臣為您沖鋒陷阱,可若有一日失去了朝臣,便再無人可為您而戰。”
說著,再次俯下,面朝龍座深深叩首。
皇帝看著,眼卻像過,看見了另一個人:“太子生前,也是這樣與朕說的啊……”
——
母倆臨走時,得到皇帝叮囑,務必對薛策的事守口如瓶。
沈令蓁不得不依言照做。畢竟如今除了皇帝的親信,唯一知曉的便是與母親,一旦消息泄,皇帝必要拿們的錯。
嵬名赫與薛策的死訊就這樣在皇命的強下而不宣了幾日。但紙終歸包不住火,十天后,西羌還是翻了天。
西羌設下這個局,初衷就是要將事鬧大。就算大齊藏著掖著,嵬名赫消失了整整十日,西羌怎麼也該猜到事已經辦,于是便開始向全天下宣揚大齊的罪行。
到這一步,皇帝也不得不對外表態,稱此事是逆犯薛氏一人所為,且薛氏已在十日前畏罪自盡,為表懲戒,現將其妻兒流放至西南黔州,未得赦令,永世不得歸京。
數九寒冬,掌兵多年的薛家就此凋敝衰落。皇帝此前得了十日的緩沖,已將萬事準備妥帖,收歸薛家兵權的同時,也將薛策生前手下的兵卒集打散重編,杜絕了薛家東山再起的可能。
而這番結果,儼然已經是皇帝聽取了趙眉蘭的建議后,所做最仁慈的讓步。
薛玠帶著母親啟程前往黔州的那天,沈令蓁在霍留行的陪同下,跟在薛家的馬車后送了他一程。
到了城門前不得不分別的關口,沈令蓁京墨驅快一些,追上薛家的馬車。
薛玠應當早就曉得在后邊跟著,明知霍家的馬車追到了與他并行的位置,卻始終避坐車中,不曾車夫停下。
大概是不愿沈令蓁看到他現在一布,滿臉胡茬的落魄模樣。
沈令蓁只得往車窗外喊:“阿玠哥哥,我有樣東西要給你,你停一停!”
薛玠默了默,這才喚停馬車,掀開了車簾。
沈令蓁不便下車,將一個包袱從車窗遞了出去,到薛玠手里。
薛玠接過來一看,包袱里裝了一件熠熠生輝的黃金甲。
他眼神一亮又一黯,苦笑著抬起頭看:“殷殷,謝謝你,但我用不著這個了。”
沈令蓁搖了搖頭:“會用著的,”說著看了眼邊的霍留行,“郎君你說是嗎?”
霍留行注視著薛玠,輕輕點了點頭。
薛玠像是從這件黃金甲與霍留行的頷首中得了什麼暗示,目微微一。
沈令蓁笑著與他揮揮手:“山水有相逢,阿玠哥哥千萬保重。”
薛玠著手中的黃金甲,點了點頭,放下車簾,讓車夫驅車走了。
霍家的馬車轉道回城,沈令蓁倚靠著車壁嘆了口氣。
霍留行的臉卻變得有點難看,興師問罪似的道:“他剛才你什麼?”
沈令蓁一愣:“殷殷啊,這是我的小字,郎君不是早就知道嗎?”
早就知道,卻一直沒這麼親昵地過,哪曉得原來別人捷足先登地喊得這麼順溜。
落后就要挨打,他不能落后:“殷殷。”霍留行沒頭沒尾地了一聲。
沈令蓁偏頭奇怪地看他。
“怎麼我你,你就不應了?”他揚揚眉。
這麼突然還怪麻的,沈令蓁眨眨眼,“哦”了一聲。
“應得太沒了。”他不爽利地說,“再一次。殷殷。”
“……嗯。”
“不行,再來。殷殷。”
“唉……”
沈令蓁努力地配合著他,一路到了霍府門前,終于被這魔音貫耳惹得幾近崩潰,忍不住哀求道:“郎君別喊了,我再也不想這名兒了!”
“為什麼不要?這不是好聽的嗎?殷殷,殷殷……”
沈令蓁逃似的捂著耳朵躥下了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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