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所料，三日后，霍留行果真到了來自垂拱殿的召請。

這三日來，他謹遵醫囑歇養，氣恢復得尚可，但遠還沒到能夠自如行的程度。所幸借“殘疾之便”無須站或走，也及早讓羅謐特制了避免傷口的護腰，下重了止痛的藥本，能夠勉強用坐姿撐上一段時間。

霍留行到垂拱殿之前，在皇儀門前遇到了同樣應召面圣的太子趙琛。

兩頂轎攆狹路相逢，一邊腳不利，一邊咳嗽不停，倒都有殘志堅的味道。

霍留行依制該讓太子先行，喊停轎攆后，忍著膈到傷口的痛，云淡風輕地朝對面躬行拱手禮：“微臣參見太子殿下。”

趙琛擱下掩的拳頭，朝他頷了頷首，繼續前行，在轎攆即將拐進皇儀門時，聽見后再次傳來他的聲音：“太子殿下，不知小殿下近來是否安好？”

趙琛默了大約兩個數，豎掌示意抬轎人停下，不回頭地道：“霍將軍何出此問？”

霍留行看著他略有幾分遲疑的背影，笑著解釋：“前幾日在獵場看小殿下了驚，微臣心有掛念，只是事后卻沒機會當面問上一問。”

真要掛念，哪至于幾日沒有靜，順路上才隨口一問。他這說的，明顯是客套的場面話。

但趙琛知道，以霍留行夾生存的境，絕不會與份敏的皇家人說廢話，若是冒險說了，必有重要的意圖。甚至很可能，兩頂轎攆在這應召的節骨眼頭，也是他的刻意安排。

趙琛的轎攆在拐過皇儀門后停了下來，往后方側頭道：“羲兒子無礙，倒是心有不甘，自覺馬不，近來一直沒日沒夜地練自己，旁人怎麼也勸不住。”

抬轎的宮人一看太子有意與霍留行同行，十分有眼力見地抬著他跟了上去。

兩頂轎攆一前一后，保持著能夠彼此談，又合規矩的距離。

霍留行笑著說：“小殿下勤好學，這是喜事，只是微臣愚見，這馬的修煉并非一蹴而就，一味悶頭練未必見得效。”

趙琛的眼風起了一波：“霍將軍說的是，本宮不擅此道，你若有技巧，不妨說來聽聽。”

“馬馬，說的便是馬之，不單要看馬的人，還要看被的馬。首要的技巧，便是配得良駒。”

“良駒？本宮倒曾得過幾匹赤寶馬，卻實難馴服。”

“既是難能馴服，那便不良駒。對小殿下這樣的初學者而言，良駒未必要是能耐最大的，更重要的是聽話，且只聽主人的話。”

“那依霍將軍之見，怎樣才能收服忠誠又聽話的馬？若是到馬場一匹一匹地試，試著桀驁不馴的烈馬，豈不惹禍上？”

“小殿下金尊玉貴，自然不可以試馬。馬通人，其實最容易收服的，便是那些正在水火之中，生存艱難的馬。小殿下到馬場看一看，若能夠在這些馬難時竭力幫上一把，它們從此后便將歸心于小殿下了。而其他的馬見小殿下如此樂善好施，多也會親近于小殿下，小殿下來日若再有需，輕易便可將它們一并馴為良駒。”

霍留行說話的語氣始終公事公辦，抬轎的宮人只道兩位貴人在探討馬，只有趙琛的眼漸漸深了起來。

他掩著，咳嗽了幾聲，提著氣道：“霍將軍這番金玉良言，本宮會好好考量考量。”

兩人說話間已至垂拱殿。

霍留行被人抬到椅上，一路進去，見殿除了皇帝，該到的都已到了。

除了他和太子以外，此次應召的還有趙珣、沈令蓁的二叔沈學胤，以及另外幾位大理寺與刑部的員。

皇帝姍姍來遲。

眾人齊齊向上首行禮。

皇帝揮揮手，請他們座后，作疲憊之態，著眉心坐下：“今日宣你們幾個來，是要談談老二的事。你們這些人，該得的風聲，都得了吧。”

底下的朝臣或許還一頭霧水，不知趙瑞去向，但此刻在垂拱殿中的這幾個本就是知人。

眾人便都不避諱地點了點頭。

霍留行面上不聲，心中有了數。

在場這些人中，大理寺及刑部的員，是審理趙瑞通敵案的核心要員，今日主要負責陳述案。針對如何理后續案件，皇帝真正要聽的，其實只是太子、老四、沈學胤和他，四個人的意見。

這四個人里——

沈學胤為樞院副使，一直以文二把手的份，幫助皇帝制約著朝中武，多年來始終是皇帝最寵信的臣子之一，代表的是帝王的立場；太子和老四則各代表自己那一黨派的立場；至于他霍留行……

皇帝自然是想看看，他更偏向于以上三個立場中的哪一個。

大理寺的員在皇帝的示意下呈上一封信函：“二殿下于今日凌晨親擬此封認罪書，詳細招認了通敵經過，其中涉及朝中大小吏共計十二名。但因證皆已銷毀，憑此封認罪書，恐難確認所有涉嫌吏的罪行。”

皇帝點點頭，先問霍留行：“細是你霍家抓來的，你先說說，你怎麼看？”

見皇帝并無當場公布涉嫌吏名單的打算，霍留行略作思考后道：“回稟陛下，依微臣愚見，缺乏證，便只能從人證下手。二殿下既然供認了這些人，不妨予以其戴罪立功的機會，令其協助陛下對這十二名吏分別設計，若是心中有鬼之人，自然順竿上鉤。”

“若此法可行，朕也不必頭疼了。”

那大理寺員回道：“霍將軍有所不知，二殿下擬完這封認罪書后便畏罪自盡了，其手下相關涉案親信，更是早在之前便都死絕，眼下此案已是懸案。”

霍留行面上作恍然大悟狀，心底卻毫不意外。

通敵叛國這個罪名，放在歷朝歷代都是滿門抄斬的重罪。

這次通敵的雖是皇子，卻是個不寵的皇子，看皇帝的態度，不管趙瑞是否戴罪立功，結果都已免不了一死，且按皇帝斬草除的狠心，也必不會放過他的妻兒。

所以既然怎麼走都是絕路，趙瑞當然要拖一群人陪葬，然后來個死無對證，讓活著的大家也都不好過。

皇帝又問老四：“珣兒也是一路跟著這案子過來的，你對這認罪書有什麼看法？”

“回稟父皇，依兒臣對二哥生前為人的了解，他招認的容應當未必全都屬實。何況通敵一事應是機，二哥必是慎之又慎，如何能牽扯出十二人之多？”

趙珣之所以如此直言不諱，是因為猜到趙瑞的認罪書損害了自己的利益。

趙瑞既然打算當攪屎，就要把生前的死敵都給潑臟了。這封認罪書中，不僅有像薛家這樣因為太過忠實本分，哪個皇子都不靠，很可能曾經得罪了他的忠良，還會有老四的一些暗樁。

皇帝也知道其中必有無辜，但問題在于，假的不了真，必須真摻著假才能瞞天過海，所以這里面，同樣也有真正危害朝廷的細。

真假難辨，老四又不可能明正大地跳出來說，哪些是他手下的暗樁，這就讓皇帝頭疼了。

“既存在不屬實，又無法查證哪些是真，哪些是假，那該如何辦？”皇帝又將目轉向沈學胤。

“陛下，臣以為，二殿下了這幾日嚴刑，應當已是真心悔過，這封認罪書上所列吏名單，十之八九為真。通敵叛國不是一般的罪名，陛下切莫輕放啊！”

霍留行在心里冷笑一聲。

這個沈學胤，多年來始終打武將以抬高文臣地位，十一年前就曾向皇帝進讒言，害大齊失去河西，也他九死一生地了西羌戰俘營，如今這番發言，確實是他的作風。

太子的臉一下子變得有些難看。

皇帝卻好像比較認同沈學胤的觀點，想了想，點了點頭。

趙珣、趙琛、霍留行齊齊陷了沉默。

誰都有心反駁，但誰先開了這個口，誰無疑就了靶子。

趙珣左看一眼霍留行，右看一眼趙琛，像在等他們先。而沈學胤已經跟皇帝探討起了理這十二名吏的先后順序。

正是沈學胤滔滔不絕，皇帝稱贊有加的時候，一聲忍著咳嗽的“父皇”打破了僵局。

趙珣瞇著眼看了看趙琛。

霍留行低垂著眼一不，看似漠不關心，實則卻是今日出行折騰了一趟，止疼的藥劑藥效過了，腰上的傷開始痛了起來。

沈學胤停下了發言。

趙琛起站到殿中，拱手道：“父皇，兒臣不贊沈副使的觀點。”

皇帝挑了挑眉，看著他：“此話怎講？”

“兒臣雖文弱，卻也曉得，自古行兵打仗，為將者都是一支軍隊的主心骨。一旦將折亡了，剩下的兵卒便如無頭蒼蠅，失去了作戰方向……”

“現下二弟一案也是如此，先且不論這封認罪書上的名單是否屬實，這些涉案吏，此前跟著二弟鋌而走險，未必皆是出自本心。二弟已故，這些人沒了主心骨，一則再翻不起風浪，二則也必人人自危，悔恨當初跟錯了主，立刻將這些人趕盡殺絕，實則并無必要，更何況這其中還包含有無辜的朝臣！”

趙琛每說一句，都要咳嗽幾聲。皇帝本就不聽這些，已然面不耐之，他卻堅持把話說完：“……兒臣建議父皇靜觀其變，倘使這名單上的人，今后仍懷賊心，待有了確鑿證據，再置也不遲。”

“太子總是如此婦人之仁啊。”皇帝又是可惜，又是可憤地嘆了口氣，“此次全因我大齊西北將士英勇善戰，才在細的阻撓下依然打了勝仗。若依太子之言放過所有可疑之人，今后我大齊將可能損失多領土，損失多軍民？”

趙琛直直跪了下去，指著沈學胤，提高了聲道：“但若依沈副使所言，寧可錯殺三千，也絕不錯放一個，父皇又將損失多朝廷棟梁，損失多人心？后日之災，尚可明日再防，今日之災一旦釀，大齊便連明日都沒有了！”

在場眾員眉心一跳。皇帝臉鐵青道：“太子，你可知自己在說什麼！”

趙琛因緒波劇烈咳嗽著，咳得一張臉通紅。

趙珣這時候好歹念著一分兄弟誼，起過來給他順背：“大哥別急，與父皇好好說。”

趙琛緩過了氣，再次朝皇帝拱手：“兒臣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兒臣在此與父皇開誠布公，倘若父皇一意將這十二名吏滿門抄斬，便是全因兒臣今日勸諫不利，兒臣再無面對大齊的朝臣，還請父皇在置這些吏之前，先賜死兒臣吧！”他說著，叩首下去，拜了三拜。

皇帝怒極反笑：“太子眼下是在跟朕死諫？”

“是的，父皇。”

皇帝抄起一個硯臺猛地砸了下來，砸在趙琛面前：“你再說一次。”

趙琛撕心裂肺地咳著，將方才的話原封不地重復了一次，說到后面越說越累，已然快要接不上氣：“還請……父皇……在置這些吏之前……先賜死，死……兒臣吧！”說罷，嘔出一灘鮮。

眾人大驚，除了因傷勢發作而自顧不暇的霍留行，都往太子邊涌去。

皇帝大約不是第一次看到這種場面，并不像眾人驚慌，克制著怒意道：“來人，把太子送回東宮。”

宮人將趙琛扛了回去。眾人只得悻悻回了座。

霍留行的眼前已經泛起一點點的星子，咬破舌頭勉力保持著清醒。幸而此刻在場之人驚的驚，怒的怒，沒人注意到他的異樣。

沈學胤正勸皇帝息怒，假惺惺地說著太子的好話，忽有一宦侍匆匆里，在皇帝耳邊說了句什麼。

皇帝眉頭一皺，低低道：“怎麼這丫頭也出事了？好端端的，怎會忽然暈厥？”

“小人也不曉得，只是聽說英國公與長公主現下都趕去了霍府，國公府的醫士暫時沒瞧出病因，這才只好來宮里請太醫幫忙。”

兩人聲量不高，底下員們并沒有聽清他們的對話，直到皇帝看向霍留行：“留行啊，令蓁出了點岔子，你快回府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