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十五年春,流螢奉皇后娘娘之命調去東宮,照顧太子殿下起居。
東宮寢殿縈繞著經久不散的藥香,但并不苦,和案幾后披讀卷的年一樣輕淡和。
流螢跪在門檻外行禮,聽見年尚在變聲期的低啞嗓音傳來,溫得如同四月的風。
“起來吧,孤這里沒有這麼多規矩。”
小年輕咳一聲,放下手中的書卷抬頭,出一張超越了別的漂亮臉龐,微笑問,“孤記得,你‘流螢’是嗎?”
漂亮羸弱的年,極致的破碎,以至于流螢微微晃了晃神。
回過神來,因那一瞬的失儀而恥萬分,忙將頭垂得更低,一板一眼回道:“是。奴婢賤名,不敢污太子殿下圣耳。”
趙衍握拳抵著線,輕輕一笑:“你看起來也沒比孤大兩歲,怎麼說話老氣橫秋的呢。”
流螢連耳都紅了,在地磚上的十指無措蜷,不知自己是否說錯了什麼話讓主子介懷。
“你的名字很好。”趙衍繼而道。
那時的流螢并不明白,這名字有什麼好的呢?
流月、流云……與一同服侍皇后娘娘的大宮都有著飄逸燦爛的名字,唯有人如其名,和朝生暮死的螢蟲一樣卑微渺小,毫不起眼。
就這樣,流螢了太子邊的宮。
這個年有從胎中帶來的弱癥,不能吹風,不能寒。春日的花那般漂亮,流螢只是放縱太子在廊下多看了幾眼,誰知夜里他便起了高燒,咳得臉頰通紅。
太醫院的人進進出出,看著皇后娘娘焦急的面,流螢疚得恨不能以死謝罪,于階前長跪不起。
自那以后,加倍小心地服侍殿下,不敢再有半點松懈。
服侍更時不小心到了太子殿下的手腕,侍墨時無意間拂落案幾上的玉筆,總是習慣地伏地請罪:“奴婢知錯,請太子殿下責罰。”
對此,太子殿下似乎很無奈。
殿下說過許多次,讓不必這般張,可就是改不了。漸漸的,太子殿下也不再強求。
夏的某日,細雨綿綿。
流螢端著剛煎好的藥湯進殿,就見太子殿下一不地趴在案幾上,宣紙凌散落一地。
嚇得險些魂飛魄散,將湯藥往案幾上一擱,匆忙跪著扶起太子,著急喚道:“殿下!殿下您怎麼了?”
巍巍指探鼻息,卻看到年忽而睜開墨的眼,笑看著。
流螢呆住了,臉上的焦急擔憂就那麼凝在了臉上。
“抱歉,嚇到你了。”
太子殿下笑得咳嗽起來,卻并無惡意,溫和的眼底浮現出類似于稚般的狡黠。
“殿下沒事就好。”
流螢只是默默撿起地上散落的宣紙,長舒了一口氣。
自那以后,太子殿下似乎找到了新的樂趣。
偶爾流螢端著湯藥進門,會猝不及防地看到年雙目閉地趴在地毯上、床榻旁抑或是案幾上。見手足無措,年便會笑著睜開眼道:“抱歉,又嚇著你了。”
如此幾次過后,流螢已經能淡然地放下藥碗,端正跪坐,對著面前一不的年恭敬道:“殿下,該喝藥了。”
每每此時,太子殿下便會睜開眼,失地嘆一聲:“看來,孤這招不管用了。”
“殿下為何,總捉弄奴婢?”
流螢不由翹了翹角,事不過三,哪能回回被嚇到呢?
“若非如此,怎麼能你放下繃的心弦呢?”
太子殿下顯然瞧見了角泛起的弧度,眉目溫和起來,像是卸下一個重擔般,“要多笑笑,流螢姊姊。”
流螢一怔,忽而回過神來:自己的心境的確淡然了許多,不再像最開始那般猶如驚弓之鳥般,繃著心弦生活。
太子殿下是用這種稚的方法,將拉出自責自傷的泥潭,使能學會平靜地面對一切。
“流螢姊姊,若有一天,孤真的醒不過來了,孤希你能像現在這樣,平靜地送孤離開。”
太子殿下飲著苦的湯藥,忽而溫聲道。
流螢心臟一痛,忙傾著急道:“請殿下不要說這樣的話!殿下尚且年,定能百歲千歲,活得長長久久!”
太子殿下只是著兜碗底的藥渣,笑笑不語。
這年除夕,發生了一件足以改變東宮境的大事。
近年來皇上越發寵信神教,倚重肅王聞人藺,幾乎將年輕時的那些雄心壯志背棄了個干凈。除夕又逢皇上大壽,太子殿下宮赴宴,不知說了什麼引得龍不悅,被罰足東宮面壁思過一個月。
那晚,太子殿下面蒼白地被軍“送”回東宮,關在殿中。
窗扇上映著披而坐的瘦弱形,年弓著腰握拳抵,咳得天昏地暗。
流螢端著藥湯進去看他,年握拳伏在案幾上,單薄的背脊隨著呼吸急促起伏,讓人憑空生出一種錯覺:仿佛下一刻他就會化出雙翼,乘風消散。
“流螢,孤好像……被困在了自己的里。”
太子殿下嘆息時雖是帶著笑的,可流螢卻到了霧靄般縈繞的無力。
這病弱破碎的軀,承不住年深厚澎湃的靈魂。
自那以后,太子殿下好像有些變了。
他依舊溫和謙遜,只是越發勤學刻苦,哪怕病得下不來榻,也依舊手不釋卷、熬燈夜讀,如同急于長的樹苗般,拼命地汲取圣賢經論中的甘霖。
天佑十六年冬,太子殿下從死牢中救回來一個人。
那是一個如豺狼般長相兇漠的男人,一道可怖的傷疤從左眉橫過鼻梁,額角和頸后皆烙有象征極惡之徒的刺青。他手里抓著一枝白梅站在庭中,破舊斗篷下的囚服明顯不合,出一截臟兮兮遍布傷口的腳踝,和穿著骯臟草鞋的寬大腳掌。
流螢第一次和這個死囚對上視線,險些被那滿的煞氣沖得跌倒。
唯一不怕他的,恐怕就只有太子殿下。
殿下命人給男人拿了干凈的靛藍武袍和布靴換上,又命宮人為他量裁剪換洗的冬,將他收拾得干干凈凈,使其從一頭骯臟兇狠的野變得人模人樣。
然后笑著告訴他:“從今往后,這里便是你的家了,仇醉。”
“你讓我殺誰?”
男人顯然誤會了太子的一片好意,沙啞咕噥著攤開手掌索要,“畫像,名字。”
太子怔了怔,無奈仰首看他:“孤不要你殺人,從今日起,孤要你學著保護人。”
窮兇極惡的殺手顯然不知“保護”的含義,長手長腳地站著,像一尊漠然的石雕。
太子好脾氣地笑笑:“沒關系,孤慢慢教你。”
流螢從影子里得知,這個男人是個只會聽命于雇主的頂尖的殺手,不知為何弒主潛逃,這才被府花了巨大的人力力抓捕歸案。他原是要被以極刑的,但被太子殿下悄悄保了下來,收為侍衛……
流螢聽得心驚膽戰。
不知道太子殿下為何會做這樣的決定,只知道,殿下將一個危險之人收在邊,意味著他也在籌劃一件危險的事。
有些不安,仇醉這個人實在太奇怪了。
他不識字,也不會與人通,大多時候像個礙事的木樁子一樣站著,一個指令一個作,仿佛除了殺人什麼也不會做。
讓他吃飯,他便端著碗蹲去外邊的石階上,野狗般狼吞虎咽;讓他睡覺,他便翻攀上房梁,在看不見的地方蜷著子側躺;礙事之人,他總習慣于拔刀解決……上全是從殺手組織中帶出來的臭病。
太子殿下教他握筷子,使他能像人一樣席用膳。殿下會耐著子站在梁下,一遍又一遍地喚仇醉上榻休息。
仇醉一開始改不過來,但他有個好:只要太子殿下“命令”他,他必會照做。
兩個月后,仇醉第一次躺在鋪了被褥的干凈床鋪上,據說他曲肘枕著腦袋,一宿沒能睡著。
“不習慣吧?”
影子阿行翻了個,出和太子殿下有幾分相似的清秀臉龐,雙臂枕著腦袋道,“我剛來時也不習慣,慢慢地就好了。我們這等見不得的螻蟻,也只有太子殿下會拿我們當個人看……仇醉,你知道什麼是‘士為知己者死’嗎?”
仇醉沒念過書,他聽不懂。
他只知道,野狗有了歸宿,從今往后太子殿下便是他唯一的主公——這是一個殺手能給出的,最大的忠誠。
士族與寒門的矛盾,一直是令大玄幾代帝王頭疼的問題。
士族要拉攏,寒門也要安,為此天佑十七年初春,大病初愈的太子殿下主請纓,代天子駕幸明德館,儒生。
讀書人的地方,子不能隨意出,故而太子殿下只帶了侍與親衛隨行。加之那會兒皇后娘娘有恙,流螢便留在宮中侍疾。
沒想到就是這短短半個月的時間,發生了一件足以改變殿下命運的大事。
太子自明德館回宮時,帶回來一個廓張揚艷麗的高挑子,取名為“柳姬”。
一向謙和守禮的太子殿下執意將這子收為東宮妾婢,極盡縱容信任,甚至不惜為此違背皇后娘娘的命令。
著承恩殿夜夜長明的燈火,著殿下與柳姬出雙的親近,著他們屏退左右、徹夜秉燭長談……流螢心中竟有一難以按捺的難,仿佛心口堵著一團棉花,不疼,卻泛著悶悶的酸楚。
相比于流螢的自卑沉默,永樂郡主霍蓁蓁就要咋呼得多。
小郡主對柳姬的出現,表現出了莫大的敵意。
信誓旦旦要將太子哥哥從“柳狐貍”的手中搶回來,可每每爭風吃醋吃、拈酸斗,卻反被柳姬氣得跺腳。
太子殿下只是著們無奈地笑,也不出言干預。
永樂郡主何曾過這委屈?果真沒幾天,就噎著被氣走了。
流螢奉茶時,聽見殿中傳來柳姬大咧咧的聲音:“殿下不去解釋兩句?”
“不了,長痛不如短痛。”
吧嗒一聲落子的輕響,許久,太子輕道,“你我之事前途未卜,孤已經牽連嫣兒苦,不能再害了另一個妹妹。”
流螢未曾進門打擾,而是悄聲離開。
那日多飲了兩杯酒,有些醉了,思緒完全不控制。
聽聞酡紅著臉,跑去對太子說:“殿下是世間最好的殿下!”
然后小孩兒似的瞪著柳姬,氣呼呼說:“我討厭你。”
弄得伶牙俐齒的柳姬一時瞠目結舌,指著流螢問:“這……這還是那個不茍言笑的流螢嗎?莫不是被霍蓁蓁奪舍了?”
流螢自己醒來倒是忘得一干二凈,聽阿行提及,恨不能鉆進地去。
太子殿下寬厚道:“孤倒覺得,醉酒的流螢姊姊可的。”
然而流螢依舊恥得無以復加。
請了罪,并且戒了酒。
庭前花開了又謝,太子殿下與柳姬筆疾書、徹夜長談的日子越來越多,有好幾次,流螢聽著承恩殿中傳來太子不可抑止的咳聲,不得不前去叩門提醒,請求殿下早些就寢歇息……
可每每,都會被殿下輕言輕語地斥退。
有時候流螢會生出一種錯覺,仿佛承恩殿中他們日夜以筆為刃,是在同一個看不見的敵人斗爭,像是逐日的夸父、填海的衛,像是即便沒了頭顱仍以為目、干戈而舞的刑天。
然而這一切,都似與流螢無關。
羨慕柳姬,甚至是羨慕阿行和仇醉,因為他們可以站在殿下邊,而卻只能在原眼睜睜看著他們漸行漸遠,直至無法及。
天佑十七年,六月。
聽聞明德館的兩位講學夫子先后駕鶴仙逝,臨江先生突然辭行歸鄉。
太子殿下似乎預料到了什麼,面開始變得凝重起來,同樣凝重的還有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柳姬。
流螢記得,那天他倆比肩站在承恩殿的廊下,沉默了很久。
風雨將至,滾滾烏云如洪流般頂而來,似是要將年單薄的影吞噬。
那天太子殿下究竟與柳姬說了什麼,流螢不得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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