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人藺能到,說這話時來自于心深最真實的矛盾和茫然。
有人只看到了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皇權,而有人卻看到了其里的滿目瘡痍。
“做個昏君,是件放縱的快事。但若想做個明君,確然很難。”
聞人藺抬指了不住抖的眼睫,慢條斯理道,“不若本王命人將姓柳的綁來,按在龍椅上,行登基大禮。”
他用一本正經的語氣說著大逆不道的話,趙嫣沒忍住,笑出聲來。
笑著笑著,的眸也隨之堅定:“當初朝堂問審時我說過,不愿讓天下子更重的枷鎖束縛,所以我必須站出來。你瞧,人果然不能隨便說大話,指不定何時就應驗了。”
若禮教不容子,便由始。
但必須是以另一種方式——既不借助神鬼佛道的力量,以免大玄再出第一個神教,又須得讓天下人心悅誠服、不起戰紛爭。
聞人藺看著驕傲清醒的眼睛,心中泛起久違的熱,滾燙而灼脹。
當了一年多的太子太傅,他不愿用“青出于藍”來形容趙嫣,更像是他好運拾到了一顆稀世明珠,稍加拂拭,便綻出耀目的華來。
聞人藺眸中漾開深沉的笑意,屈指抵著額角道:“殿下若想權勢在手,又讓他們無可指摘,其實還有第三個選擇。”
“第三個選擇?”
趙嫣只愣了一息,就很快反應過來,“你是說,那個小皇子?”
可這孩子并非天子脈……
趙嫣微頓,不是皇室的脈才更諷刺。
如今朝中知道小皇子真實份的人極,即便聽到了什麼風聲,也并無實證。且這嬰兒才百日大,離啟蒙人尚早,有足夠多的年份讓趙嫣重新篩選培養一個賢德磊落的儲君,或是開創子上位的局面……
只是將一個無辜嬰兒當做跳板,趙嫣終是心生不忍。
“皇帝……”
聞人藺皺眉,漠然改口,“先帝死前驗,這嬰兒驚高燒了數日,原是要按宮規同許淑妃一起置。殿下若用他,可救他一命,待他開智的數年時間,足夠殿下想清楚下一步,無論殿下最終如何選擇,臣皆全力支持。”
趙嫣知他是在開解自己,不由撲哧一笑:“無論我做什麼,你都支持?”
“殿下口我遞水,殿下安寢我薦枕。”
“我要殺人,你也遞刀?”趙嫣順著他話茬問。
聞人藺微抬眼皮,眼波深邃:“不必。”
趙嫣覺著他終于有幾分賢臣良將的氣度了,正覺欣,便聽那道低沉的嗓音繼而道:“本王親自為殿下殺。”
趙嫣愕然抬頭,瞧見他眼底半真半假的戲謔,便知又被他耍了。
“聞人淵,你真是越來越像禍國的妖妃了。”
清風徐來,水波漾,送來一的涼氣。
趙嫣如釋重負,手撐著圓桌起,著聞人藺的眼睛:“我不僅要你的縱容,還要你的指引。我還有很多東西不曾學,今后也請多多教導,太傅。”
回應的,是男人帶笑的悉話語:“太傅領旨了。”
四月十八,先帝靈柩出殯。
太后與皇后擬定懿旨,結束了大半月的正統之爭。
因小皇子才三個月,年紀太小,又在病中,暫不行登基大典,由攝政長公主趙嫣代為理政。
可一個沒有登基的小嬰兒,又算是什麼皇帝?
雖有數朝臣質疑小皇子來歷不明,但苦于毫無證據,皆被彈下去。
最后連李恪行亦默認長風長公主攝政,畢竟南川郡王實在年邁衰,皇位上有個空幌子,也好過帝位空懸、四方,長風公主的能力眾人有目共睹,由其攝政不算僭越,未來如何,未來再說。
眾臣見李左相帶頭認可,便也不再多言。
翌日,紫宸殿明通亮,等來了大玄朝建朝以來第一位攝政長公主。
趙嫣一襲緋紫的大袖禮站在月臺前,后宮侍如云,著殿中攢的人影,深吸一口氣。
一玄袍的聞人藺臂,自然搭住溫瓷般白皙的指尖,溫聲道:“別怕,朝前走。”
悉沉穩的話語,令人無端心神安-定。
趙嫣報以一笑,凝神直背脊,踏著萬丈晨曦邁大殿。
文武百自分列兩旁,只是這次等待的不再是千夫所指,而是齊刷刷跪拜的一片:“臣等,參見攝政長公主九千歲!”
……
四月底,守喪禮一過,攝政長公主和肅王定親的消息不脛而走。
攝政長公主仁孝,主提及“守孝三年”,待三年后再行大婚之禮。肅王只一句:“都聽嫣嫣的。”
幾場明亮的春雨過后,春紅漸退,綠意正濃。
剛春考畢,明德館又迎來了一大批才學兼備的寒門儒生,呼朋引伴,拳掌備戰來年殿試,好不熱鬧。
他們好奇地打量著這座京師最大的學館,沿著大門進,便見前方照壁上刻著一行醒目的大字。
所有人進此地,第一件事并非拜孔圣人像,而是誦讀此字。
“此生愿效拂燈夜蛾,雖死而向明!”
新進學的儒生們大聲誦畢,余音不絕。
其中一名背著半舊書箱的年難掩,舉手問道:“請問師兄,進門刻的這行字,是哪位圣人大儒的箴言?”
“不是圣人,也并非大儒,而是故太子殿下。”
眾人沉默,面對照壁上的刻字不自覺肅然起敬,攏袖一躬到底。
轉過照壁的背面,則麻麻鐫刻上千字的銘文,湊近一瞧,卻是一份革新草案。
而草案后的那些署名,已有許多不在人世,唯有這瀚如煙海的磅礴文字,安靜地注視著一批又一批繼往學子,勉勵其不失本心,為生民立命。
雀無聲,年輕的面容久久佇立于前,自發端立,再是鄭重一禮。
棋樓之上,香霧裊散,竹簾半卷。
柳白微支起一坐在窗邊,與周及執子對弈。
“你這兩日,好像不太開心。”
柳白微沒打采,吧嗒落下一子,“不妨說出來,給我添點樂子。”
周及輕輕皺眉:“并無不悅。”
“還說沒有?眉頭一直皺著,跟你說話也是神游天外的樣子。”
“應是這兩日未曾歇好,略有疲倦。”
“不能啊,以往殿下要被押上朝堂審前,你熬了兩宿未眠,也不見這這般沉默寡淡。”
柳白微明顯不信,敲了敲棋稱問:“這兩日,真沒發生讓你很介意的事?”
聞言,周及按棋盤的手微頓,想了很久,才道:“長風殿下定親。”
“哈?”
柳白微險些一個趔趄,愕然道,“你介意此事?”
周及又是沉默許久,沉道:“我只是有些不明白……”
“不明白什麼?”
“……”
周及眉頭擰得更了些,不得不以指按了按眉心,似是費解。
“你在乎。”
柳白微冷冷睨著他,一語道破,“你眼神不好也就罷了,怎麼這般遲鈍。你的心意,你自己看不出來嗎?”
周及抬眼,先是茫然,半晌,出釋然的神。
人群中一眼認出的臉龐,與談時的舒服安寧,一切有跡可循,似乎都有了答案。
“我想,我確然在乎。”周及點了點頭。
“就這?”
柳白微被他的反應弄得懷疑自我,起拍在棋盤上,震得黑白棋子嘩啦一抖,“你不想做點什麼嗎?”
“做點什麼?”
“比如……比如你不想讓知曉你的心意,甘心將拱手送給別的男子?”
周及淡的眼睛平靜地著他,冷靜道:“我不會為難,更不會辱自己。”
柳白微雙肩一,腦中如有清脆叮鳴。
許久,他頹然坐回原位,自嘲一笑:“我何嘗不知,是我自己心有不甘,活得還不如你通。罷了,繼續手談……嘖,棋都了,來重新下。”
“你輸了。”周及道。
“我沒有。”柳白微不服。
“方才若非你刻意打棋子,下一手便該輸了。”周及堅持。
“……”
柳白微惱怒,磨著槽牙道,“周挽瀾你可真討厭,我收回方才的話,活該趙嫣不喜歡你!”
“……”
周及淡然不語,將視線投向窗外。
鏡鑒樓換了牌匾,改名“拂燈樓”,檐下燈火長明不熄,一片敞亮。
……
西山,歸鳥投林。
風卷落兩片楓葉,孤墳青草萋萋,趙嫣著當年最的石榴羅,執香一拜,發間的金笄熠熠生輝。
“趙衍,我了攝政長公主,仍舊搬回空閑的東宮居住。”
“我擢用了明德館的兩名進士,補翰林院庶吉士,王裕也回來了。待明年開春,便會著手清田改稅。”
“還有,我與聞人藺定親了。可惜,我終是見不到你定親的樣子。”
“你見著仇醉了嗎?我拼盡全力也只好了他的斷臂,右邊的臉已無法復原,不知他見到你,樣子有無好看些。”
“……你可以安心睡了,哥哥。”
風吹草伏,似是誰溫的低語。
無名墓碑前,放著一把折斷的匕首,一塊角有裂紋的蓮花玉佩。
趙嫣又站了一會兒,直至斜將沒,方轉沿著小道而下。
青山如黛,皇城巍峨,前方草坡一人一馬佇立,等候歸來。
“好了?”
聞人藺臂,握住遞來的指尖。
“嗯,走吧。”趙嫣笑道。
翻上馬,韁時微微一頓,回首去。
風拂過楓樹梢頭,恍惚間看見一抹杏白的年形朝著微笑揮手,其后儒生攏袖而立,影子不語,戴著破舊斗笠的高大殺手沉默而安靜……
十萬英靈,踏斜萬丈。
趙嫣菱揚起,轉過腦袋,聞人藺寬厚的膛就從后方了上來,雙手越過的纖腰,住韁繩。
一揚馬鞭,駿馬載著一人撒蹄狂奔。
夕下,一人的影子合一為一,掠過歸途。
生者為過客,死者為歸人。天地一逆旅,同悲萬古塵1。
所有逝去的靈魂,都會在下一個世界燦爛盛開。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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