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嫣松開聞人藺的時候,眼眶有點兒紅。
平復下來,不聲地將手往袖中了,試圖蓋住那副沉重丑陋的鐵銬。素來擅長裝乖賣慘的一個人,此時卻怕人瞧見腕上的傷痕。
“取鑰匙來,備熱水和傷藥。”
聞人藺沉聲吩咐外面。
“我……”
趙嫣拉住了他的袖邊,難以啟齒般,湊到聞人藺耳畔小聲地說了句什麼。
聞人藺目微暗,沉默著將抱至里間小榻,仔細替攏好披風,起搴簾出去。
外邊侍往來的腳步聲匆忙而不雜,置了炭盆,寒冷的大殿立即暖氣充盈起來。若非腕上的束縛仍在,趙嫣險些以為自己又回到了東宮,一切都井然有序。
聞人藺真的回來了,州的事解決了嗎?
他這樣來看自己,會否對他不利?
正想著,腳步聲靠近,聞人藺親自端著熱水和棉巾進來。
水還有些燙,他先銅盆置于一旁晾著,單手托起侍遞來的托盤,行至榻邊坐下。他握住趙嫣的手置于自己上,以鑰匙下了鐵拷,再以棉布沾水,慢慢替清理腕上那一圈紅腫的傷。
蹭破皮的地方驟然被,趙嫣下意識一,蜷起指節。
聞人藺微微一頓,拭的作又放輕了許多,如鵝拂過般,做得細致而耐心。
但他始終沉默著,那雙總含著戲謔淺笑的眸子,此時如深淵般深暗幽寒。
趙嫣從未見過這樣的聞人藺,慢條斯理的從容下,像是抑著翻涌的鷙寒云。
清了清嗓子,尋了個話題開口:“你回來多久?還要去州嗎?”
“不走了。”聞人藺道。
按照原計劃,州之事并不會了結得如此之快。但有人趁他離京了小殿下,那便只能用更直接暴的方式,殺進叛軍窩點,日夜兼程地將匪首的首級帶了回來,釘在宮門之上。
趙嫣聽聞人藺的聲音平緩,悄悄松了口氣。
腕上一陣刺痛,聞人藺按住了的手,拇指安地蹭著的手背,聲音很輕:“忍一忍。”
趙嫣果真忍著沒。
聞人藺仔細上了藥,以繃帶將的手腕一圈圈包扎好,多出來的部分打了個結。
他抬手自然地了趙嫣的腦袋,似是嘉獎,行至一旁的案幾上拿起什麼布料,將里頭略的絹麻掏出來,換上輕干凈的羽絨和棉花。
“這是……”
見到那悉的件,趙嫣不太自在地咳了聲。
“聽聞此都是各宮子自己手做,一時也尋不到更好的。但都是干凈的新綢,本王略做改,殿下將就著用。”
聞人藺神如常,仔細調整好厚薄,又皺了皺眉,以掌托著問趙嫣,“殿下瞧瞧,可適用。”
“夠、夠了。”趙嫣道。
聞人藺將改好的月事布置于榻邊干爽的上,探了探銅盆中的水溫,“水溫差不多了,殿下將褪下。”
趙嫣愣了愣,反應過來,撐著榻沿小聲:“我自己來吧。”
聞人藺凝著的窘迫,沒有強求,起去了座屏外。
屏紗薄可,映著聞人藺高大的影。他仔細濯了手,凈水漬,清泠的水聲不不慢地響著,令人心中安-定。
腕上沒了束縛,一片輕松。趙嫣就著水聲慢慢褪下綢,呼了口氣,扶著榻沿起。
仔細洗畢,換上新的,正起,膝蓋發跪倒在地,撲通一聲,鉆心的疼痛。
幾乎同時,聞人藺已至面前,將正撐在地磚上吸氣的打橫抱起,放回榻上。
他慢慢卷起趙嫣的綢,看著那青紫的淤傷許久,問了一句:“這幾日審問殿下的人,是誰?”
“外臣輕易不了宮,大多時候由殿前衛和代父皇訊問。”
才說了兩句,趙嫣的間就抑制不住發酸熱,抑的緒又有決堤之勢。
滿狼狽之下,才發現自己并沒有想象中的堅強。撐在榻上的指節了,鼻腔吸氣道:“聞人淵,不要可憐我。”
那聲音是帶著的,落在耳邊,勾出綿的痛意。
“你莫要手此事,不要給他們羅織連坐的機會,我要親自和他們對峙。”
趙嫣深深吐息,出個真誠的淺笑,“不過有你在,我就安心多了。”
聞人藺這才收回了近乎失控的視線,冷白的長指從一旁的藥匣中掠過,挑了瓶活化瘀的藥。
“離京前夜,殿下說,想為本王的驕傲。”
聞人藺半跪著小心托起趙嫣的,眼睫投下長影,“殿下早就是了。”
說罷,他吻了吻淤青的膝蓋,憐而虔誠。
聞人藺的一向溫涼,此番親吻傷口時,卻察覺到了滾燙的熱意。
趙嫣驀然想起自己之前忍著哭的時候,亦是會抑制不住地發熱。
忽而心中一脹,被熱的緒撐得滿滿當當,很想和他靠在這方小榻上,汲取他上的安穩與暖意。
也確實這般做了。
用了這半月以來最滿足的一頓晚膳,吃飽喝足,便蜷在榻上,以聞人藺的膛為枕,沉沉墜夢鄉。
夜闌人靜,雪月穿戶,闌影西斜。
聞人藺睜開漆沉的眼,平波無瀾。
懷中人睡得香沉,手中還握著聞人藺的一片料,仿若一松手他就會消失不見。
聞人藺側首,將淡的薄輕輕吻過的發頂,再小心翼翼抬起趙嫣搭在他腹上的手,放回被褥中,起下榻抓起一旁的大氅。
墨的大氅如黑云揚散落下,暗影一寸寸從他上褪去,寒月的像是在他臉上蒙上一層清潤的假面。
推門聲很輕,外頭守衛換了一批新面孔。他們奉肅王之命護衛長風公主安全,而非監管。
先前訊問的殿前衛和皆已裁撤,理由是“疑其縱容宮婢行兇,試圖謀害未定罪的長風公主”。現在的朝殿外,比庭中新雪還要干凈可靠。
蔡田向前,將手中新鮮的名單奉上,低聲稟告:“王爺,朝中主張賜死長風公主的幾名牽頭人都在此。卑職深挖之下,發現其多都犯過一兩條王法朝例,縱有一兩個風清廉的,其門生、子侄亦多有不干凈。”
聞人藺接過名冊掃視一眼,革靴碾碎階前積雪,“備馬。”
蔡田大步跟在其后,猶疑片刻,還是提了句:“皇上聽聞王爺歸京,還在等您面圣述職。”
“那便讓他等著。”聞人藺淡淡,那笑著寒涼。
蔡田從未見王爺這麼大氣。以往主子縱使再生氣,亦是從容不迫,不見喜怒。
他心知肚明,這回主子連裝都懶得裝,是真的要同猜忌多疑的皇帝撕破臉皮了。
子夜之時,最適合緝拿刑訊。
陳府,史中丞陳倫半夜被人從妾的被窩中拽出,連衫都沒穿戴齊整,就被按到了聞人藺面前。
“肅……肅王。”
陳倫被火把的刺得睜不開眼,側首看著坐在圈椅中的男人,強忍著怒意問,“肅王平歸京,不先去拜見圣上,來寒舍如此這般,意何為?”
一旁的蔡田按刀道:“去年月十七,陳大人以生辰為由,私藏了一幅下邊人孝敬的《神臨水圖》真跡;八月十五中秋,陳大人醉后皆詩會之由公然賣字,攬銀千兩;十月初九,又同鄉富商所賄上品玉蟾蜍一尊……剩下的幾樣,還要卑職繼續念嗎?”
隨著蔡田一條條數著,陳倫的面由紅轉白,跌坐在地。
史臺行糾察百之職,以維護朝綱正統為己任,可坐到他這個位置,哪有一點家產都不置的?
他私收的東西不多,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今兒才知曉在肅王面前,連他穿著什麼的底都瞞不住。
聞人藺沒時間欣賞陳倫的慘敗,將手中把玩的玉蟾蜍置于案幾上,道了聲:“這玉,果真不錯。”
遂起,去了下一家。
犬吠聲驚起幾家燈火,翰林學士林頌披立于階前,指著一襲玄黑袍服的年輕人痛斥:“老臣犯了什麼王法,值得肅王如此興師眾?”
“先生一生清正,本王佩服已久,不敢不敬。”
聞人藺聲音平而緩慢,目掃向一旁被跪在地、兩戰戰的林家獨子,“然先生家門不幸,縱容獨子待妾室,以致鬧出人命司。本王素來嫉惡如仇,見不得這等有負圣恩之事,既京師衙門管不了,就由本王管。”
一聲“帶走”,林頌眼睜睜看著自己唯一的兒子被押上囚車,了幾十年的脊骨瞬間塌下,嘆息不已。
這一夜,京師聽聞風聲的重臣皆熬燈枯坐,人人自危。
被翻舊賬的人,大多都是支持死公主的禮教派頑固,也有人猜到肅王的意圖,一時背脊發涼。
然而也只是猜測罷了,畢竟這些人的確犯了錯事,證據確鑿。
鳴遍,天際一線微明,檐上積雪浮出藍白的弧。
這名罪臣罵長風公主罵得最狠,甚至不止一次上書要求將公主當眾賜死,以正禮法。
而現在,他卻嚇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聞人藺將沒墨的朱筆,在試圖逃跑的罪臣角鮮上蘸了蘸,待吸足了“墨”,便于冊子上一劃。
漉漉暗紅的一條線,勾去最后一個名字。
這些人都是罪有應得,不能算“牽連無辜”,為朝廷除害,亦不算“手禮教之爭”……
答應小殿下的事,他樁樁件件都記著。唯一違背的,恐怕只有他自己那“坐看世道昏昏、宮闕化土”的初衷。
晨曦掙黑暗的桎梏,天大亮。
該回去給小殿下上藥了。聞人藺合攏冊子,翻馭馬回宮。
朝殿。
趙嫣醒了,頂著一縷睡的頭發坐在榻上發怔。
榻旁的位置冰冷空,若非自己雙腕輕松、傷被包扎齊整,險些以為昨日見到聞人藺只是夢境一場。
剛抻了抻腰,就見門從外面開了,晨耀雪,聞人藺披著滿寒氣邁了進來。
“醒了?”
他欠湊近,指節順著趙嫣的鬢角-發,慢慢過,將睡的兩縷頭發捋直。
趙嫣嗅到了他上的水汽,顯是沐浴更過了,便打了個問道:“醒來不見你,去哪兒了?”
“出去散了散心。”
聞人藺聲音平和,但看得出心較昨日好了許多,眼中蘊著極淺的笑意。
趙嫣“噢”了聲,雖覺得奇怪,卻也沒多問。
聞人藺極富耐心地為換了手腕和膝蓋的用藥,用早膳時,他又親自端了粥碗,一勺一勺吹涼了,喂給趙嫣吃。
守衛還遠遠地站在庭中,趙嫣抿了幾口,實在坐不住了,低聲商量:“我自己來吧!去了鎖鏈后雙腕輕松多了,還不至于連碗勺都拿不起。”
聞人藺坐在榻邊,舀了舀粥碗,目涼颼颼掃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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