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人藺大將軍拼死敵,以殉國,尸骨未寒,朝廷轉頭就將公主送往北烏和親。早知如此,那十萬將士何至于這般慘烈啊!”
“唉,陛下做出這個決定,也是艱難無比。這場仗陸續打了幾年,陛下有心做中興之主,國庫經不起這樣耗啊。”
“誰不希天下太平,得盛世?可你也看到了,北烏人趾高氣昂出言不遜,是議和的態度嗎,啊?如若聞人大將軍未曾戰死,大玄脊骨尚在,他們焉敢輕視?”
“噓,小點聲。”
一聲輕嘆,庭中聲音遠去,“泱泱大國,滿朝文武,氣竟還不如一個稚齡公主!毬場外那一杓棒,真是打得痛快!”
聞人將軍府,白綢刺目,靈堂,聞人藺披縞素沉默地跪著。
母親也追隨父兄去了,堂中棺材又多了一口。
他曾是京城中最驕傲的年,文武雙全,神清骨秀,此時卻瘦得厲害。漆沉的眸中跳躍幽暗的火,看著盆中紙錢燒灰燼,像是地府飄出的亡靈黑蝶。
皇帝安他,卻也忌憚他,他終于在日復一日的冰冷噩夢中明白,父兄慘死背后的真正緣由。
方才庭外兩個兵部舊部的談話,聞人藺盡數聽得清楚。
他不知他們口中的那位公主是誰,也無力去猜。
之后不到半年,和親的二公主不堪辱而死,打破了大玄妄圖聯姻議和的虛夢。北烏再三挑釁,聞人藺看準時機主請纓北上,勢如破竹,自此北烏于彌山以北,不敢再南犯一寸。
這一仗,是聞人藺筑骨復仇的第一步。而將客死他鄉的二公主葬回故土的,也是他。
多年過去,他手上沾過不犯罪臣的,卻從未真正過大玄的幾位公主,說到底還是因當年往事留了一的容。
他從未見過那位公主,可命運兜兜轉轉,還是將他們綁在了一起。
聞人藺吻咬著趙嫣的耳垂,鼻尖輕蹭的臉頰,以最低啞纏綿的語氣惋惜當年沒有早歸京幾日,輕嘆不曾早幾年認識。
趙嫣半邊臉頰都燒了起來,手中筆險些手墜地。
然麻之外,更夾雜一縷酸疼窒悶。
聞人藺一向心狠強悍,不后悔,不妄念,活出斷絕義的鋒寒來,趙嫣第一次聽他流惋惜。如果與聞人藺早些相識,會否改變什麼?
不確定。
趙嫣提了提角,捂住發燙的那邊臉頰輕飄飄道:“雖不可重回過去,卻有幸共赴將來。”
說罷心尖一跳。
亦并非輕易許諾之人,此時說“共赴”二字,多有些曖昧了。
殘雪未化,屋的氣氛卻燥了起來。
趙嫣清了清嗓子,遲遲沒有再落筆,正遲疑要否說點什麼岔開話題,聞人藺就著半擁的姿勢,從側手取走了攤開在書案上的《司馬法》①,出趙嫣捻著的筆,慢悠悠勾畫了兩篇,而后遞還給。
“什麼?”趙嫣問。
聞人藺以頎長有力的指節著兵書,因半擁的姿勢親近,幾乎是著的耳廓低語:“這幾天夜間,本王許不能按時來輔佐殿下。這篇是今日課業,有批注,殿下先自己學著,若有不懂,次日課上再問本王也不遲。”
“你干什麼去?”
想起近來局勢,趙嫣眉心微凝,“是要理州和北烏進京之事?”
“不全是如此。”
聞人藺也不避諱,懸腕潤筆,于硯臺邊沿慢條斯理地刮去余墨,復又將筆塞的指間,垂下濃長的眼睫道,“本王需些空閑,去爭取長久點的將來。”
“爭取……長久的將來?”
聞人藺說得輕淡隨意,趙嫣卻驟然抬頭。
是想的那個意思嗎?
聞人藺陪趙嫣理完祿寺和鴻臚寺遞來的宴飲折子,直至天黑才走。
今日沒宿在鶴歸閣,而是直接回了肅王府。
書閣的門開著,一對鶴首銅燈引吭高歌之態,托著兩簇燭。
聞人藺進門,下大氅搭在椅背上,朝暈中坐著品茶的一名鶴發老者欠道:“有勞孫醫仙出山,開始吧。”
孫醫仙看著面前這個矯健莫測的年輕男子,頓盞嘆出一口濁氣。
他與聞人大將軍乃忘年之,曾傾盡心力想要破解這小子上的奇毒,然而皆是徒勞。
或許這小子心里明白,有人不希他的毒拔除,又或許布局復仇了他僅存的希……總之自他十七歲涉足朝局,便不再接老人家的診治。
孫醫仙上不說,心中卻念著故友的分,一心想要救這孩子一把,故七年來翻遍醫學古籍,從未放棄過為其解毒的念頭。
然而這小子的毒不在上,更在心里,要醫治起來談何容易。
“神教煉制的解藥只能制毒,無法除,一旦斷藥,后果不堪設想。”
孫醫仙捋了捋捶的長須,拿出醫者的嚴謹來,“老夫研制的新藥方中添了一味西域火蟲,或能克制你寒骨之毒,但火蟲藥兇猛,尚未有病例實踐,有無效用老夫也不敢斷言,需得據觀察逐漸調整……”
“得,拿我們王爺試藥,生死自負是吧?”
聞人藺還未發話,張滄卻是忍不住了,“不是我說啊,孫醫仙您這也太坑了!研究了幾年,就這?”
“咳咳。”蔡田握拳抵著,暗自使眼。
“張滄。”聞人藺含著笑,聲音很溫和。
張滄立刻:“卑職在。”
“滾出去。”
“是!”
張滄梗著脖子轉“滾”出,蔡田搖首扶額。
聞人藺一殷紅,輕笑道:“醫仙勿怪,本王這名副將雖看著蠢笨了些,心腸不壞。”
“要不是看他忠心一片,老夫就該用藥讓他閉啰。”
孫醫仙打開藥箱,吩咐蔡田,“去準備一桶泡澡的熱水。”
隨即又看向負手立的聞人藺,聲音緩和了些:“這藥用起來會很痛,熬不住時恐會失態,最好是備些繩鐵索之……”
話未說完,被低沉的嗤笑打斷。
“本王無需這些
。”
天生的好嗓子,卻出一殺伐寒意。
“險些忘了,王爺已熬過了近百次毒發,心定堅于常人百倍。是老夫短見薄識,折辱王爺了。”
孫醫仙取出銀針和藥瓶,蒼老的面容上流出幾分欣,“其實老夫心中甚為寬,時過七年,王爺終于肯再邁出這一步。”
“本王答應了一個人,不想食言。若不能活得長久些,總疑心將來會人欺負。”
聞人藺信步朝凈室行去,淡然道,“本王隨便試試,您老也隨便治治。”
孫醫仙聽到那句“本王答應了一個人”時,目已不自覺炯然起來。
哪能隨便吶?
那必須得盡全力而為之,好好護這小子到娶妻生子才行。將來九泉之下見著故友,將喜事告之,也算無愧了。
只是不知是什麼樣的姑娘,捂化了這小子的冰山心?
須臾得去找那傻大個套套話,了解一番狀況。
孫醫仙暗中打定主意。
……
這幾日,聞人藺的行蹤頗為詭。
除去在崇文殿聽學的時辰,每天夜里聞人藺倒也會空來一趟,可要麼是半夜趙嫣睡之后才來,要麼凌晨天還未亮他就離開,上還總帶著一極淡的藥味。
趙嫣曾去過鶴歸閣,然聞人藺已經有段時間不住在那兒了,閣中只有那只渾圓的獅子貓和幾個灑掃的侍在。
不在鶴歸閣,那必定是回了肅王府居住。
趙嫣等閑出不了宮,無法去探他,只得作罷。
十二月十五,北烏使臣一行人帶著群的駱駝抵達京師,住鴻臚寺驛站之中。
“加派兩撥衛,流值守驛站。若對方要問,就說是大玄盡地主之誼,為了保護遠客的安全。”
趙嫣翻開鴻臚寺呈上的名單,認真默記于心,視線停在最前方的名字,“烏闕……這是哪個王子?”
鴻臚寺卿向前,躬回道:“回稟殿下,這是北烏的十三王子。他原是北烏親王的與西域俘所生的私生奴,后助其父殺叔奪位,一躍了王子,此次出使大玄,就是由他牽頭。臣等揣,約莫其剛剛奪位,基不穩,故而才來向大玄示好。”
趙嫣了然,這話也說得過去。
可心中仍是不安,總覺得北烏人選在州之時來京,太巧合了些。
十六日,北烏使臣宮面圣。
趙嫣等宮門外那群北烏使臣罵罵咧咧地了刀刃利,檢查完畢,方領著鴻臚寺和禮部的諸位員適時面,替天子招待使臣。
趙嫣一眼就見到了那位北烏的十三王子。
無他,而是這個人的長相……實在太怪異打眼了。
他很年輕,應該也就二十歲。
其是健康而又野蠻的麥,穿著翻領的上,暗紅寬松束靴胡,外罩一件銀貂裘,頭發是罕見的純白,以革抹額箍了一圈,就這樣糟糟的半披著,只在耳后織著一條垂肩小辮。
他主上前一步,左耳上掛著一只明晃晃的銀環,單手按,躬朝趙嫣咕噥了一句北烏話。
趙嫣臨時抱佛腳,惡補了幾日北烏語,然而異族語言實在生難學,如何能和自小鉆研的趙衍相比?
只勉強聽懂了幾個常用之詞,猜想大概是自我介紹之言,遂鎮定道:“北烏使臣遠道而來,大玄天子特于永麟殿略設薄酒,為諸位接風洗塵,一盡地主之誼。”
北烏十三王子又咕噥一句胡語,抬眼笑出一顆尖尖的虎牙。
趙嫣才發現,這個人的瞳極淺,在下接近于罕見的金。
趙嫣無端想起了某種猛禽的眼睛,犀利璀璨,令人心間生寒。
面上仍維持著和煦的笑,不不慢道:“我們大玄有句古話,做‘鄉隨俗’。孤待遠客如至親,也請諸位說我們大玄的話,以示尊敬。”
此言一出,幾個使臣變了臉,似有不滿。
趙嫣半闔眼睫,寸步不讓。
想在大玄的土地上拿大玄的臣民,做夢!
“抱歉抱歉!在下北烏十三王子烏闕,我的漢話不太好,怕表達不出對太子您的敬仰之,不自說了母族之語,還請見諒!”
十三王子一開口就是流利的漢話,一時間鴻臚寺準備的兩位舌人②都面詫異:這還“漢話不太好”?
若非他生了一副胡兒樣貌,單聽語調,說是漢人也大有人信!
“不過,”
烏闕話鋒一轉,瞇著金瞳道,“我記得大玄的太子通北烏語。”
趙嫣心中略微一咯噔。
這個烏闕認識趙衍?
他也是天佑十年京的使臣之一嗎?
可當年來大玄的使臣中,趙嫣只記得那個長得像豬一樣的王子了……
“太子是在想那個像豬一樣的王子嗎?那是我的堂兄,不過他已經死了。”
烏闕像是看穿了趙嫣的想法似的,抬掌在頸上一劃,比了個“殺”的手勢。
“八年前出使玄朝,我只是堂兄后一個隨行小奴,太子肯定不記得我了。話說回來,太子的北烏話說得才標準,怎麼今天一句也不說?”
趙嫣的確不記得了。
不聲,溫聲回擊:“十三王子勿怪。大玄漢話博大深,意蘊深厚,孤自然不會舍華而拾陋。”
這話揶揄得明白,鄙的蠻人語言哪能和漢話的妙比?
一時間后幾位文揚眉吐氣,脊背都直了幾分:讓大玄太子說你們的鳥語,做夢!
烏闕的面頓時彩極了。
凜風吹得他耳上的銀環叮當作響,白發飄。他扯了扯角,左右四顧一番:“怎麼不見你們大玄的公主們?”
趙嫣淡淡道:“大玄公主份尊貴,自然不是想見就能見的。”
“是嗎?這回不面可不行。”
烏闕抱臂,瞇著金鷹目笑道,“畢竟我此番前來的主要目的,就是代表北烏前來與貴國公主和親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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