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勁風乍起,吹過連綿的蘆葦,嘩嘩作響。層層疊疊的濃雲愈發低垂,像是一座巨大的穹廬,從天際一直覆到每個人的頭頂。
雲層盡,約有銀白的,彷彿一個巨人正在揮利刃,想要把厚重到令人窒息的天幕割開。
而云層的下方,深黑的鐵騎剪影縱橫往來,約有刀槍反電閃,雜的鼓譟聲、喊殺聲和兵撞的聲響忽然近,忽然又變得很遠。騎隊奔走間,又有鳴鏑、口哨的聲音此起彼伏。
中軍遇襲?看起來,敵人的來勢還猛惡異常!
原在完醜奴統領下,向楊安兒所部發起猛攻的前隊將士,無不錯愕。尤其是本已展開斜向的橫隊,開始迫地方後退的左翼。
此前他們佔了優勢,所以隊列深,因爲隊列深,所以隨時需要後繼的力量投,來幫助他們撕裂前方防線。
然而這時候,較有經驗的士卒往後一看,無不驚呼。
中軍遇襲,兩翼的柺子馬都紛紛奔過去救援了,那麼,前頭的仗還怎麼打?還打不打?
中軍方向,很快就有傔從策騎奔來喝道:“各部莫驚!小敵騎擾,元帥頃刻就料理了他們!”
“聽到沒有!不用慌!”軍們連聲大吼。
可他們一邊吼著,一邊自家稍稍回頭看去,只見霾天之下,中軍本陣愈發了!
如果胡沙虎是以重將份,率領朝廷兵馬來此,那中軍方位,必定還有將旗、帥旗高舉。無論戰況如何,中軍的大旗必定如山之不,讓所有人放下心來。
可胡沙虎這次來,是臨時起意。他是被韓人慶說,想殲滅叛賊楊安兒,以使自己在那些中都的貴胄大員面前多些吹噓的籌碼。他現在只有一個世襲謀克的職務,別無,隨同他來的都是私兵,所以在他的中軍,就只有傔從和甲士們揹負的五方旗五旗。
此時傔從和甲士們全都策馬迎敵,許多面旗幟在暗夜中往來搖擺,就像在一鍋沸水裡起起落落,明擺著得不樣子……這怎麼可能是小敵騎擾?
我家元帥乃是大金屈指可數的悍將,如果小敵騎能做到這程度,難道他們個個都是三頭六臂?
這本是有預謀的有力一擊!
想想今日的戰事,楊安兒如此耐戰,而新進涿州城裡的數千不速之客,又陸續登上城頭虎視眈眈……這會兒中軍遭人突襲,然後呢?
恐怕我們中計了!恐怕這廝纔是獵人,我們反倒是獵!
天曉得接著還會如何!
軍們願意跟從胡沙虎,既是因爲胡沙虎兇殘的治軍手段,也是因爲他始終自信滿滿地能夠奪回權勢,所以不斷地給予部下們金銀厚賞,不斷封許願。
但時間久了,軍們便難免形一種想法:從軍廝殺既是爲了榮華富貴,怎能輕易就死呢?
如果中軍了,這場仗顯然不好打……那麼,誰願意在接下去的逆風局面中,抵在前頭第一個送命?
須臾間,就連呼喝的軍也慌了神。
左翼作戰不利的都將已經被胡沙虎傳令斬了,負責前陣的完醜奴,此時親自在這裡指揮。
見到將士們搖,他當機立斷,高舉長刀喝道:“回顧者斬!猶疑者斬!繼續向前!賊軍苦戰半日,已經力竭。殺了楊安兒,我們就贏了!”
他是經驗富的將軍,在這時候發出的號令,再正確不過。
但正確的號令,未必能得到正確的執行。
軍們在猶豫,士卒們更加搖。
大金初起的時候,士卒的韌勁天下無雙。白山黑水中惡劣的生活條件,錘鍊出了可怕的意志,他們本沒有在乎的東西,本不害怕失去生命,願意用自己的生命去攫取富貴、攫取那些從未想象過的好生活。
可現在的大金將士們,誰有這樣的狠勁拼勁?誰有這樣的鬥志?且不談那些耽於樂的真貴族們,普通的真人,一家三四口,種麻豆,勉強還能溫飽。他們在廝殺中又能獲得什麼?年籤起從軍,埋骨沙場,最僥倖的白首歸鄉,還能見到妻子家人麼?
胡沙虎的部下確是銳,可他們畢竟已經不是當年的真虎狼之士了,他們中的絕大多數人,也只是普通真平民出罷了。他們當中,也有白髮蒼蒼的老者、有臭未乾的年!
何況,胡沙虎因爲穩固自家權位的目的,日常教育部下,翻來覆去地只談忠於自己,全不提朝廷。此時中軍一,士卒們立刻就慌了神……元帥就是他們的天,天若是搖了、塌了,誰不慌?
步卒之間的對抗,個人武勇發揮餘地甚,講究的是士氣高,哪怕刀山火海在前也同進同退。此時大多數將士的心氣一沮,立即就反映在了戰局上,哪怕幾名披鎧甲的軍親自陷陣,也難以扭轉。
完醜奴連聲喝令,可兩軍之間的形勢不可遏制地變化著。一轉眼工夫此消彼長,步步的大優局面,變得膠著,然後從膠著,變到於下風了!
再過片刻,空中悶雷滾過,雨水傾瀉而下。冰涼的雨滴越來越集,墜落在完醜奴的鎧甲上,順著隙,溼了全。
“拒馬呢?”完醜奴抹著臉上的水,連聲大喊:“把拒馬擡來!穩住!穩住!”
拒馬是金軍作戰時常用的設施,早年間金軍鐵浮圖陷陣,三人爲伍,以皮索相連,後設拒馬子,人進一步,移馬子一步,示不反顧。可這時候完醜奴搬出七八條輕便拒馬,能頂什麼用?
拒馬的數量有限,本沒辦法遮蔽前線,而捨死忘生的反賊們從拒馬的間隙猛衝進來,他們踏著泥濘前仆後繼,就像是重投擲水面,生生造出一圈圈的波紋,不斷擴散!
距離戰線數百步外,楊安兒的中軍本陣,將士們眼看這形,無不歡喜。雖然將士們的袍甲冑也被雨水淋得冰冷,心裡的鬥志,卻似火一樣猛地升騰起來。
楊友躍躍試:“胡沙虎所部搖了!我帶人衝一衝,說不定直接就能贏!”
楊安兒看看楊友,視線再掃過衆將,發現好些人都鬥志十足。
他點了點頭,又微微搖頭。
眼下終於稍占上風是真的,可己方的將士也已經疲憊不堪。前陣那些臨時糾結來的士卒經過了這場戰鬥,很快就能真正吸納爲骨幹,如果在此地虛擲,是很不劃算的。
何況胡沙虎乃是罕見的猛將、悍將,己方全力出擊,真的能贏?楊安兒並無把握。
但他覺得,這般直言,必然挫將士們的銳氣,於是擡頭天,話風一轉:“可惜這場雨,來的比預料更早;劉全的船隊,停得又遠了些。咱們,還是以大事爲先!”
楊友哼了一聲:“全叔總是謹慎太過,他爲了蔽起見,把船隊泊在數十里外……現在這樣,也是沒法子了!”
李思溫在旁哈哈一笑:“九郎君求勝之心,總是那麼旺盛。不過,眼下還是先謀退走,不必糾纏太久了。”
原來當日楊安兒與劉全各自領兵,分由水陸兩路北上威脅涿州。其中楊安兒的本部是攻打范的主力,而劉全則打著前往涿州的旗號,在巨馬河、劉李河兩岸蒐集漕運船隻,組了相當規模的船隊,預備作爲接應。
楊安兒謀劃起兵許久了。他不在定興縣周邊下功夫,主要是爲了避免引起朝廷疑慮,其實早就將河北到山東的去路得清楚。河道沿線哪裡有河倉、哪裡有船廠,乃至船頭、縴夫、苦力的組織,也都有滲。
一旦楊安兒起兵,劉全代表楊安兒沿途走一趟,船隊的規模便迅速膨脹,不止足以容納楊安兒糾合的部衆,其本也能作爲戰場上的機力量。
胡沙虎所部突然出現的時候,楊安兒於城外集結不退,便是打著且戰且走,逐步將胡沙虎所部吸引到涿水下游的主意。
楊安兒的得力副手李思溫,是個頗擅風角推算之人。按李思溫的預測,金日下午申時前後,必定會有一場暴雨。那時候己方在水畔佈陣,依託船隊掩護,對抗因暴雨而難以施展的真步騎,縱不敢言大勝,也絕不至於吃虧。
但楊安兒和李思溫都不曾想到三件事。
第一件事,是大雨提前落下,導致這場戰鬥很快就要進尾聲。
第二件事,則是郭寧和靖安民所部忽然出現,而且還趁著胡沙虎、楊安兒兩軍鏖戰的機會,輕而易舉地進了涿州。
這可是生奪邊,吃相難看的很。想到這裡,楊安兒只覺得啞虧吃得憋屈,一口怒氣簡直難平。
可他隨即又想到了第三件事。
在己軍局勢不利,眼看要吃大虧的當口,竟然有人悍然殺胡沙虎的本陣,不止爲己方贏來了息和時間,甚至還有反敗爲勝的可能!
胡沙虎已經是天下罕見的悍將,竟有人能以輕騎突陣,將他迫得如此狼狽?這人是誰?靖安民的部下沒有這等人,難道……難道真是郭寧?人人都傳說此人勇猛,難道真就勇猛至此?
他這麼做,又是圖什麼?
楊安兒沉片刻,沉聲道:“傳令,鳴金收兵!”
他在軍中威嚴極重,令出不二,既然這麼說了,諸將縱不甘心,也只有凜遵。
又因爲雨勢愈來愈大的關係,旗號傳令不便,衆將校紛紛散去,各自勒兵。
待到衆將散去,楊安兒輕輕地笑了兩聲:“不想今日倒欠了那郭寧的人。”
“兄長說什麼話來?”
一直隨侍在楊安兒後的年騎士不悅道:“要領兵突襲破陣,我也做得。只不過,被那人搶先了而已。”
楊安兒哈哈大笑:“看來,不止小九好勝,妙真你也按捺不住了?”
年騎士提高嗓音:“我和小九可不一樣!我只是想著,那郭寧殺了我們好些弟兄,這會兒偏來示好……有些古怪!兄長不必急著欠人!”
楊安兒沉片刻,問:“妙真,這等雨勢之下,你能走馬馳騁麼?
年騎士道:“稍小心些便是,並無大礙。”
“那,就請你帶本部騎,從側面繞過戰場,往胡沙虎的本陣方向走一趟。”
“兄長是想……”
“如此雨勢,廝殺斷沒有延續的必要。但那胡沙虎兇惡異常,而且是出了名的橫蠻之人。此刻他麾下的輕騎還有半數未,他若堅持促令各部鏖戰,我們實不容易甩開他。好在,此時他們中軍混,你策騎走一趟,讓敵軍見識見識我們楊家的梨花槍,殺一殺他們的威風。”
雖然下雨,前頭戰場畢竟還有千百人廝殺,攪作一團。楊安兒想收兵,也得一步步擺糾纏,逐次後退。這時候遣人直抵敵軍本陣,危險程度不言而喻。說到這裡,楊安兒頓了頓,側凝視年騎士:“不要戰,快去快回。能行麼?”
年騎士拱手道:“遵命!”
勒馬離去兩步,年騎士又問:“若我撞上了郭寧……”
“你就代我道一聲謝,問他一個緣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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