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括合打所在墩臺的對面位置,城牆下方的甬道,楊安兒正策馬徐行。
在他後有上百步騎跟隨,鐵蹄集敲打著土路,發出陣陣轟鳴,人心魄。
土路夯得牢固,邊緣還砌了石板,石板非常整齊,破損的地方有心填補的痕跡。在甬道的一側,城池中的屋舍比尋常的小縣城要像樣些,街邊巷角的本地居民,看起來不算富庶,但日子總是過得下去。
至於城外的荒涼蕭條,那是大勢敗壞,天災人禍齊至,無關一地的治理。這樣的世道,小小縣城能做到這地步,實在不容易。
這既不是唐括合打或者楊安兒的功績,也不是本地縣令的功績,而得歸功於張。這定興縣乃張祖居之地,張本人雖然率聚族黨於易州山區的東流寨自保,選壯士,結隊伍以自衛,卻留有族人在定興縣,不止稍稍修橋補路,也使羣盜皆不敢犯。
鐵瓦敢戰軍到定興縣屯駐以後,張曾通過靖安民的關係,與楊安兒客客氣氣地打過幾次道。
楊安兒所部在定興縣駐紮年餘,一直很謹慎,很低調。
一來,楊安兒自己就是山東的大豪,深知在朝廷虛弱的當下,這等地方上的豪強有何等潛力。什麼振臂一呼萬衆景從,簡直易如反掌。
楊安兒雖自命爲強龍,也不願與這些地頭蛇爲敵。若將自己多年來積攢的親信力量浪擲於河北,無益於反金的事業。
二來,涿州毗鄰中都大興府,控西山之險,據上游之勢,自古就號稱形勝甲於河北,是各方面極其關注的所在。朝廷再怎麼虛弱,在中都,在縉山州,依舊常駐著侍衛親軍、護駕軍、武衛軍、威捷軍乃至來自附從部落的颭軍,其總數何止十萬?
楊安兒所部雖然銳,卻遠不足以與朝廷大軍對抗。想要做大事,須得潛伏爪牙,等待一個合適的機會。
機會便在此時。
在地方上,由於此前和苗道潤、張、靖安民等人的刻意結好,這些人雖不敢參與大舉,卻也不會爲阻礙。前日裡,靖安民特意率領本部五百將士離開了他盤踞許久了大房山,轉至易州郎山寨,明明白白地表現出了他們任君施爲的意圖。
這其中,還得謝謝張的諒。數日前,與張關係切的一些本地宗族,便已尋個由頭出外。楊安兒見他們知趣,也不阻止。
唐括合打這廝,到了定興縣以後,肆無忌憚地括地盤剝,早就引起了地方上許多人的不滿,想必,張也很樂意見到楊安兒爲他出一口惡氣。
在朝廷的軍事部署方面,眼下也恰好是個空擋。
近月以來,蒙古人的探馬頻繁出宣德州以南,然在爲下一次大舉侵做準備。縉山防使、權元帥右都監虎高琪連連向朝廷示警。
就在十天前,朝廷派遣虎高琪的老上司,名將完綱以尚書左丞的份至縉山行省事。中都的許多兵馬,都在源源不斷往縉山調度,納到完綱的麾下,而從其它地方調中都的人馬,還逶迤在道。
這一來,中都方向的金軍,暫時不必憂慮了。
令人格外滿意的是,在山東方向,老對頭完承暉如今在大都任一閒職。繼任爲山東統軍使的完撒剌,這時候也得到了朝廷的命令,剋期集兵兩萬,前往中都。
楊安兒和同伴們仔細算過了,如果一切順利,己方攻山東的時候,完撒剌所部反而到了中都。這樣一來,己方無論是批搗虛,還是從容聚衆,都能遊刃有餘。
至於中都路南部乃至河北兩路的金軍……更不必憂慮。他們本來就虛弱不堪了,而愈是虛弱不堪,愈是隻能關注眼前。先前在故城店與楊安兒打過一仗的郭寧所部,如今不斷招兵買馬擴張力量,他們纔是各節鎮、防州和刺州大員們盯著的可疑之人!
還有什麼疏忽的地方麼?還有什麼會突發的意外麼?
楊安兒攬著繮繩,慢慢地又想了一遍。
沒有了,都安排定了。
他攬過繮繩,看看策馬於後的李思溫,再看看國咬兒:“那就開始吧!”
楊安兒輕聲吩咐一句,便有威嚴肅殺的氣勢生出。
隨在他後的親兵無不是虎狼之士,聞言齊聲喝,同時刀拔劍。上百步騎分頭奔出。
之前唐括合打連著派了兩個侍從到楊安兒催請。兩人來了以後,眼看衆人刀槍在手虎視眈眈的姿態,早就覺得不對,卻被甲士們挾裹著,不得不跟從。
此時寒閃,殺氣大漲,兩名侍從臉慘白,腦海中便似許多鐘鼓鐃鈸一齊敲響,震得頭腦發昏,渾。
楊安兒要反?這廝,果然就反了!那些傳言竟是真的!
侍從中有一人,是唐括合打格外喜的己人,有個牽攏的份。日常也得楊安兒奉承,請他喝過幾次酒,送過許多禮。這會兒他便仗著舊,壯著膽道:
“楊都統!你原先背叛朝廷,犯下天大的罪行,好在朝廷寬宥,降詔封,厚賞金帛,你還有什麼不滿足的?我家唐括老爺乃是朝中高門貴胄,眼看有機會兼理諸州軍務,到時候楊都統領一個節度使,什麼永定軍、永泰軍、順天軍都不是問題……上馬管軍,下馬管民,名垂竹帛,流芳百世,豈不……”
李思溫連連冷笑。
那侍從連忙道:“這是我家都統的意思!我家都統令我來請楊都統,就是爲了商議此事,是要提攜楊都統啊!”
豬狗般的廢,徒然添。能提攜我什麼?還封許願?楊安兒不悅地揮了揮手,甲士們上去揮刀便砍,登時將這兩人砍作了七八截,鮮將路面染紅了一大片。
此時楊安兒部下的百餘步騎,除了有一留在楊安兒邊。其他人或者奔去控制城門,或者撲上城頭。負責守把城門的,乃是定興縣中的牢城軍,也就是囚犯編的軍隊。
這些人如何與甲士匹敵?殺不到兩三個來回,紛紛跪地投降。許多人被甲士們一喝,聽說馬上就能殺人放火喝酒吃,無不大喜騰躍,併爲一夥。
頃刻間,城門易手。原本駐在城門的鐵瓦敢戰軍大隊人馬不知何時潛到了此地,洶涌城。
城人馬隨即兵分數路。
劉全領一路去往城中土兵的軍營,李思溫領一路攻打縣衙、糧倉,而楊友帶著其他人,直撲向唐括合打在城中的奢華宅邸。
這些將士們都是積年的老賊,作的好手,所到之無須楊安兒吩咐,沿途放火。
煙塵四起,殺聲如雷,火把點燃房舍,刀劍抹過咽。軍營鬆散,立時便破。地方土兵簇擁著巡檢驚惶出外,那巡檢一頭,就被如狼似虎的鐵瓦敢戰軍將士劈面砍殺,僥倖逃亡之人如喪家之犬四奔走喊,聲引起了更大的混。
縣令、縣尉倉促出來探看,未及出門,已見衙門外頭刀劍影,步步迫近。兩名員拔足便往後院狂奔,奔了沒幾步,又齊刷刷轉頭看另一側。在他們視線中,濃煙翻滾,烈火燎天,那是唐括合打的深宅大院也出事了。
城池本來不大,上千將士縱橫,須臾便攪了個天翻地覆。
殺聲四起,引得唐括合打的下屬們無不驚惶。待到十餘人上染,沿著馬道奔上城牆報說楊安兒反了,唐括合打渾冰涼。再往後看,數十叛軍刀槍雪亮,跟著殺過來了!嗖嗖的箭矢,已經往墩臺上了!
楊安兒這廝!我待他不薄!上次他沒能拿下昌州郭寧,我也沒怪責他,只索了他一金扣玉帶爲償!結果他就這麼……這廝哪怕提前關照一聲呢,讓我先走一步不行?
唐括合打探出抖的雙手,想要支撐起,可連著兩次用力,卻覺渾的骨頭都僵了鐵石,怎麼也掙扎不。他竭力要催促自己想個辦法,可腦子裡一片混沌,又好似琴絃崩斷,再無連接。
恍惚間,他看到墩臺周圍的糧軍紛紛逃散;他看到他從中都帶出的幾名重甲勇士,持狼牙棒、鐵錘等武堵在墩臺下方廝殺,卻遭一名手持長槍的年武士輕易殺敗。
他看到那年武士提起長槍指了指,然後許多人獰笑著圍上來,他們手裡高舉的刀劍反,刺眼的很。
此時,在定興縣西南方的故城店裡,郭寧正與駱和尚和李霆談說,忽然止住了話題,將漆黑的眸子投注向窗外。
“好!手了!手了!”李霆起便往外走,他的作太大了,幾乎把桌椅都掀翻。駱和尚了腦袋,重重地“嘿”了一聲。
而在定興縣西北、易縣東南的燕昭王所築金臺舊址,有一隊著戎服,手持槍矛的士卒簇擁環繞。金臺之上,靖安民站在一側,中間是個年約四十上下、細眼長鬚的中年人,另外一側則是個英氣的青年。
三人凝視著定興縣中騰起的濃煙,久久不語。
再遠一些,距離定興縣數十里外,范縣以北,有一座軍營。軍營簡陋而鬆散,看起來是臨時設立的,很多營帳就只用樹枝錯,然後蓋上氈。但軍中將士的神氣,卻無不兇暴剽悍。
在中軍轅門,老卒韓人慶正跪伏著。他風塵僕僕,渾都是泥土,又因爲跪了很久,疲憊至極,都開始抖。眼看他要堅持不住,一名甲士腳步鏗鏘地從中軍帳裡出來,沉聲喝道:“元帥讓你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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