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過臘月又是一年。新年之后,皇后的病急轉直下。

除夕宮宴上，還與一眾嬪妃飲了兩盅果酒賀年，正月初八發了一場高燒后卻一下子起不來床了,整個人昏昏沉沉，每日里有大半的時間都在昏睡。

凌和沈濟日日守在病榻前,另幾個孩子也常去探。除此之外，壽康宮的太后太妃們也時常過去一表關切。至于六宮嬪妃們，除卻楚怡和云詩兩個有孩子之外，其余的都早已按規矩流侍疾。

楚怡雖不用親自侍奉，但也每日都會過去看上一次。正月十七傍晚去的時候，正上恪嬪廖氏哭著避出來。

楚怡心里一慌,忙問：“怎麼了？”

恪嬪捂著說不出話，邊的宮眼眶也紅紅的,福回說：“皇后娘娘將大公主托付給了我們娘娘。”

這是在代后事了。

楚怡眼眶也一紅,攥了攥恪嬪的手：“姐姐別哭。現下皇后娘娘這樣，也就姐姐還能寬寬凌,姐姐自己也一副撐不住的樣子，凌看了更要難過了。”

恪嬪連連點頭，但一時還是難以控制緒。楚怡只得讓宮好好送回去，讓好好歇一歇。

接著又問了問守在門口的宦：“恪嬪回去了,一會兒是誰過來？”

那宦回說：“今晚是白常在守著，已在殿里了。”說罷就躬恭請進屋。

楚怡便進了殿,白氏剛親手侍奉皇后喝完藥,見進來，趕忙起見禮：“皇貴妃。”

病榻上的皇后睜開了眼睛,朝楚怡笑了笑：“皇貴妃來了,坐吧。”

楚怡福了福,到床邊的繡墩上落了座。皇后撐了撐，白氏和邊的宮都很機靈，一并上前來扶。

皇后坐起，靠在枕上緩了兩口氣，緩緩道：“本宮有些話，勞皇貴妃帶給皇上。”

楚怡一怔：“皇上今兒個沒過來？”

“過來了。”皇后抿著笑說，“本宮當時沒想起這事，方才才琢磨起來，想跟皇上說說。”

沈晰其實每天中午都過來，皇后這是擔心自己過不了今晚了。

楚怡心下一喟，了周明進來：“去養心殿，請皇上速來坤寧宮一趟，就說皇后娘娘有事同他說。”

周明領命，一刻不敢耽擱地跑著去了。楚怡又吩咐白氏和宮人們：“你們就先退下吧，有事本宮自會人。”

殿里便安靜下來，楚怡跟皇后說了說近來的趣事，說了說兩個新降生的孩子有多鬧。皇后含著笑靜靜地聽，聽完虛弱地笑道：“鬧些好，本宮聽太醫說那兩個孩子生下時分量都輕得很，現在看來倒康健起來了。”

“長得可快了。”楚怡一哂，“出生時是兩個都輕，現下跟月恒當時比也差不了多。”

沈晰很快就趕了過來，他來得顯然很急，進殿就問：“怎麼了？”

兩個人一并看過去，楚怡起將繡墩讓給了他，自己坐到了床尾的位置，方便他們說話。

沈晰看看又看向皇后，有點不由自主的不安：“有什麼事？”

“也沒什麼大事。”皇后笑著，“原想同皇貴妃說說便是，皇貴妃非要讓皇上過來。”

沈晰點點頭：“你說。”

皇后方才已說了一會兒話，顯得很有些疲累，深吸了口氣又慢慢地呼出，接著才一字一頓道：“皇上可以把臣妾葬得離京城遠一點麼？”

“什麼？”沈晰微愕，不解地打量了一會兒，問，“你想葬去哪兒？”

“臣妾也不知道。”皇后低垂著眼簾，蒼白的手指劃拉著背面，“就是不想守著這塊地方了……在這里，臣妾總覺得規矩太多，做什麼都不能自在。真怕下輩子還要投生在這兒，又是戰戰兢兢地過一生。”

是的，這幾個月輕松下來了，可回過去，依舊膽戰心驚。

而且即便是在這幾個月里，偶爾也仍會被那種無可遏制的低落糾纏，那妖魔般的聲音不知什麼時候就會冒出來，就會拽自盡，讓懊惱無比。

想，這輩子已經沒什麼機會逃開了。那如果有下輩子，要逃得徹徹底底。

“臣妾曾經有位堂姐……后來離家出走了。說過想去看草原，去看戈壁，去看大漠，去看江南水鄉。”皇后笑了一聲，“臣妾其實也想去看看。”

“皇上從這幾地方里，隨便挑一個把臣妾葬了吧。臣妾知道這不合規矩，便也不求什麼厚葬，一口薄棺深埋于地下便是。”

楚怡聽得心里一陣心疼。這麼多年來，皇后的思維模式到底是不可能改了，心里永遠存著規矩。

即便是現在——這臨近死亡的時刻，提起違背規矩的要求，還是會惶恐不安。

楚怡于是打了個岔：“那怎麼行。”

沈晰和皇后都看了過來，佯作說笑道：“要讓臣妾說啊，地方可以挑，但錢不能不要！咱就是來世想投個自由自在的胎，也得食無憂才好是不是？再者說了，娘娘您怎麼知道曹地府里不用塞錢讓人辦事兒，您看，宮里讓人傳個話還得給點賞錢呢，鬼差們說不準也貪心得很。”

皇后虛弱得不行，還是被給逗笑了。沈晰卻點頭說：“楚怡說得是。你想葬去別，朕好好給你挑個地方，規矩上的事你不必擔心。”

“好吧……”皇后長吁著氣，點頭應了。緩了一會兒，復又開口，“還有凌和阿濟的事。”

沈晰輕道：“你都放心，朕會安排好。”

可皇后置若罔聞，自顧自續道：“臣妾把凌托付給恪嬪了。”

沈晰稍怔了一下，旋即點頭：“也好，凌一貫和親近。”

“嗯。”皇后微笑著，又說，“皇上回頭給恪嬪晉一晉位份吧，就當代臣妾謝。”

“好。”沈晰答應下來。

“至于阿濟……”皇后好似又斟酌了一下，看向了楚怡，“不知皇貴妃還有沒有心力多照顧一個孩子？”

楚怡對此毫無準備，難免一愣：“……娘娘？”

“皇上喜歡你，也疼惜你的幾個孩子。”皇后說著笑了聲，有點自嘲的意味，“本宮近來閑來無事便胡思想，想來想去倒把自己嚇住了，怕他們日后兄弟不睦。都由你照料著，想來他們會更親近一些。本宮也跟阿濟說了，這幾個月本宮心里舒坦，多虧了他曦母妃，讓他今后好好孝敬你。”

楚怡當真有點懵了。

偶爾胡思，確實也想到過萬一沈濟登基以后對弟弟們不好怎麼辦的問題，沒太這個問題困擾一是因為心大，二是因為孩子們都還小。

但真沒想到，解決辦法竟然是皇后將沈濟托付給了？

心里緒難言，木了半晌才在皇后的注視下怔怔點頭：“您放心，阿濟日后就是臣妾親生的。”

“本宮知道你不會苛待孩子。”皇后抿著淡笑。

是啊，心里無比清楚，曦皇貴妃是絕不會苛待孩子的，宮里的每個孩子都愿意跟親近。

相比之下，反倒是這個做嫡母的無比失敗。沈濟還好，但在凌心里，恪嬪、曦皇貴妃、和妃，大概都比這個生母要好。

這輩子真是錯過太多了，眼下想去彌補也已經來不及了。

只能慶幸，所嫁的人到底還是個好丈夫、好夫君。

即便和他早已相互錯過，近幾個月的相伴也說不上有哪怕一丁點在里面，還是可以信任他。

相信他會在走后理好一切事宜，包括的后事，還有孩子們的將來。

正月廿一，皇后趙氏薨逝于坤寧宮。

那時沈晰與凌沈濟都陪在旁邊，皇后想楚怡也進去來著，但楚怡留在了外頭。

皇后這會兒進去是諒的緒，但此時此刻，原就該是諒皇后的緒。

喪鐘敲響后又過了一會兒，沈晰帶著兩個孩子走出了寢殿。

一眾嬪妃都已跪在了外殿里，或真或假地噎著。

沈晰揮手讓們退下，楚怡站起上前一攥他的手，見他手心冰涼。

“……節哀。”也不知還能再說什麼，他忽地手，地將一摟：“陪我待一會兒。”

楚怡點一點頭，又姑且先掙開了他，抱了抱凌和沈濟：“別難過，你們的母后馬上要去想去的地方了，也會一直看著你們，你們別讓擔心。”

凌哽咽著點點頭，沈濟則問：“母后說要葬得遠一些……那等我長大，我能去看嗎？”

“當然，你們可以一起去看。”楚怡著他的額頭道。

沈濟的緒緩和了些，又拽了拽沈晰的袖：“對了，父皇。”

沈晰看向他：“嗯？”

“母后昨天跟我說……”沈濟皺了皺眉，“走后不讓我們為齋戒，弟弟妹妹們也不要。”

沈晰稍稍一訝，旋即明白了這話是怎麼來的。

近幾日，人人都意識到了皇后命不久矣，皇后自己心里也清楚，所以人人都已平靜地接了這個事實。

下葬地問題他們又已開誠布公地聊過，后來便又說了一說其他的安排。

當時是楚怡笑嘆了一句：“娘娘您可以說是吃獨食了！先皇孝期未過，皇上和孩子們都還齋戒著，臣妾出了月子也又戒了起來。您這一走可倒好，供桌上整只的羊啊豬啊都要有的。孩子們一個頭磕下去，口水都得流出三尺遠。”

皇后把這話記住了。

孩子們作為先皇的孫輩，孝期只有一年，下個月就不用再吃齋了。但如果要再為這個做母親的守孝，就得再加三年。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想隨心所地為孩子們做點事。

又或許，是想徹底地扔下規矩禮數，隨地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