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簡思從來無話不能說,聽得他問,便笑著回道:“這一份卻是原稿,老先生注《隆平集》花了多年,反覆校正,裡頭修改甚多,他說自源頭循著改的方向去看,能別有領悟,是以特拿來給了我。”
又道:“因是原本手書,並非整理之後的定稿,是以看起來有些,與學齋印製書裡的排布並不相同,你要找什麼?若是尋不到地方,來問我便是。”
短短兩句話,對顧簡思來說,只是輕描淡寫,可對韓若海而言,卻已經幾乎把他給砸得眼冒金星,快要不過氣來。
手中這一冊書,竟是大柳先生注《隆平集》的原稿!
放在尋常文士之家,哪怕只得了三兩頁,怕是早已經千封萬,仔仔細細供得起來。
可放在簡思的房中,卻就這般隨意地置於書架上,連鎖都捨得給不上一個!
這書還只是普通的線裝,被翻得邊都起來了,而打開的那一頁,當中除卻大柳先生的手書,還有另一個人的筆跡。
那筆跡雖然猶還稚,然而框架已是頗有自形自態。韓若海略一辨識,就認出這是自己幾乎日日得見的同窗所寫,一時之間,只覺得心都在滴。
他忍不住控訴道:“這樣的珍貴之,你居然在上頭寫字!”
寫的還全是些言稚語!
顧簡思一時也有些臉紅,道:“小時候不懂事,師公我在上頭寫,好便他翻閱,我就老實寫了……”
凡舉文人,都不會讓自己的手稿流傳於外人之手,更何況大柳先生這樣的大儒。
能他把注《隆平集》這樣重要的原稿輕易贈予,特地代其務必在上頭手書,最後居然還要時時跟進查閱的,非至親至信之人不可能。
簡思不姓柳,姓的乃是顧,又喚柳伯山做師公,是個什麼份,自然呼之出。
韓若海的心砰砰直跳,像是在打鼓一般,都要奏出一道九曲十八彎的節奏來。
從昨日到今朝,自得顧府以來,所見所聞,全在準備之外。
他心裡其實影影綽綽早有了念頭,卻是一直不敢去想,更不敢去破。
只是眼前這一排手書,他再也不能把頭埋進地底下裝傻,本來要說話,偏腦子裡糟糟地,全不記得要說什麼,低頭一看,正見翻到的那一頁上頭,恰巧有一個大柳先生手書的“亭”字。
鬼使神差的,韓若海忽然問道:“簡思……昨日那‘藕花亭’當中那一個‘亭’字,你說是長輩把臂而作……那一位長輩,莫不是姓柳罷?”
顧簡思點頭道:“韓兄好眼力,被我寫那個樣子,你竟是也能瞧得出來……”
韓若海小心翼翼捧著那一冊書,只覺得手都在發抖。 wωw◆ TTkan◆ c o
他翕合了一下有些乾的脣,仿若在夢中,忍不住又把縈繞在腦子裡許久的那些個問題問了出來,道:“你原同我說,左近除卻有個張府,其餘俱是你家宅地……那昨日巷子裡頭那些個員……排著要見的顧侍郎……”
短短的一句話,韓若海竟是不記得在腦子裡頭先過一遍,卡了好幾回不說,連語序都了,等到終於把話說完,只曉得將一雙眼睛盯著對面顧簡思的臉。
那一張臉依舊那樣誠懇,看上去安安分分的,還帶著小年特有的稚氣,彷彿誰人都可以來一下似的,此時此刻,很是老實地道:“正是家父。”
寥寥四個字,聲音也不大,卻是震得韓若海呆在當地,幾乎連三魂六魄都飛了。
剎那間,他心中只剩下一個念頭——這一個時辰懶覺,當真是睡得這輩子沒有過的虧大發!!!
***
顧府裡頭髮生的事,
韓家自然不知。
不過韓若海的嬸嬸王氏管著中饋,倒是很快自下人口中聽說了許逢頭夜出門,爲的乃是去伺候侄兒韓若海的事。
水滴而石穿,鋸繩而木斷,這一向因爲丈夫太過偏心韓家親戚,王氏已經忍了許久,今次再按捺不住,問清楚來龍去脈,立時就奔向了書房。
韓令手裡拿著花名冊並職差錄,正研究那顧侍郎最有可能會去管什麼部司,手下又還有無合適的差事供小輩挑選,聽得下人通稟,雖是覺得奇怪,還是收好東西,出得外間。
王氏一坐下來,便開口問道:“我聽得下頭說,你讓許逢昨夜出門,去別府伺候若海了,卻不這話是真是假?”
韓令前夜睡在書房,對著職差錄興地研究了一晚上,此時還未從緒當中走出,聽得妻子問,一時未能反應,口便道:“自是真的!”
口氣裡竟還有幾分喜滋滋。
王氏心頭的火氣騰地就冒了起來,怒道:“韓十一!你可還記得你兒子姓甚名誰!?”
這一句沒頭沒尾,韓令聽得莫名其妙,茫然道:“這話又從何說起?”
王氏看著他這一副模樣就煩,咬牙道:“你不用同我在此裝傻,我只曉得,一樣是姓韓,我生的這兩個兒子就是比不得他們靈壽來的!旁人上太學,衛兒、宣兒只能去白鹿、白馬,旁人在京城同窗家中夜遊外宿,還能有許逢去伺候三四日,宣兒正經去讀書,那許逢去送一送都不能……旁人一京便能給領著去拜見錢厚齋,傅順霖,我生的那兩個,大的足長到二十歲,也沒得見過什麼大儒!!”
王氏上厲害,然則一面說,一面眼淚已經落了下來,哭道:“姓韓的,你親生的兒子難道便不是韓家人?你一味幫著別個,把自己人置於何地?!”
韓令聽得很是不高興,皺眉道:“好端端的,怎的哭起來了?我哪裡又幫著別個?侄兒還是半子,若海怎麼又是別人了?”
又道:“你又來了,白鹿、白馬俱是百年書院,旁人破頭也未必能進去,衛兒、宣兒那般學問,若不是族中幫著使力,哪裡就能這樣順?我雖帶若海走得多些,也是他爭氣,我倒是想要帶兒子去訪師拜友,偏那兩個連口都不敢多開……你也是大家出,素日一向賢良,今次怎的如此小家子氣了?”
如果說王氏原本是八分的火氣,聽得丈夫這一番話,簡直氣得頭髮都要燒得起來,眼皮直跳,道:“你竟說我小家子氣?你往年照拂靈壽的親,我何曾有說過半點?過年過節,送禮送錢,我哪一回不是週週全全?小輩來家中住著,我難道虧待過分毫了?!你且去看那韓若海住的房舍,大小、擺設,哪一樣比衛兒、宣兒差!?韓十一,你還有沒有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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