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白天已經漸長,馬上就要戌時,月亮都出來了一個頭,可天居然依舊沒有盡黑。
薊縣書院學考十分有意思,越是好書院,考得越早,等到最頂尖的那一批已經閱完卷子放了榜,最次的那一批,纔剛剛開考。
眼見今日是最後一場院考,看這天,此時兒子當是在回家的路上了,李嬸歡歡喜喜地做了幾個菜,又添了壺酒,催丈夫道:“去瞧瞧三兒到沒了到,我好把魚給上鍋蒸了。”
當家的雖走了一天的巷子,腳人乏,可想著兒子,竟也爬了起來,出門接人不提。
人走沒到半盞茶功夫,就聽外頭一陣敲門聲。李嬸從廚房裡走出去應了門,本以爲是丈夫接著兒子回來了,誰知外頭站著的竟是廖嬸子,對方手裡吊著兩包點心,一盒禮品,臉上陪著笑。
李嬸連忙讓進門,把一雙沾著魚腥、溼淋淋的手在圍上一,呵呵直笑道:“哎呦,請都請不來的貴客到了!”
一面帶著廖嬸子往裡邊走,一面朝天井裡喊道:“大丫,杵著在外頭做甚,還不快來給你廖嬸子看茶!”
廖嬸子連忙擺手,道:“家中還有事,我就是來看一眼,同你說幾句話就走!”
李嬸忙招呼道:“吃了再走!憑你家中再有什麼急事,也不能耽誤吃飯不是!”忙又嚷著讓兒看座上茶拿餞瓜子。
廖嬸子見這般殷勤招呼,臉上的神更是尷尬起來,把手裡東西一放,道:“你家小三兒今天想是要考完了,我順路來送他一副筆墨……再給幾個閨帶點零……”說著,把那個禮盒給開了,裡頭果然裝了一副正的文房四寶,雖是街邊買的,卻也值上百個錢,又有兩包糕點,卻是下午那兩包買了本打算給顧宅送去的。
對方提來這樣重的禮,李嬸見了不但沒有高興,反而立刻就覺出不好,面上的笑容也收斂起來,陪著小心問道:“這是怎的了?可是那一家說不行?”
一雙八字眉皺得死,道:“實在不行,我上門同他們陪個不是?”又抱怨道,“多大點事,小孩子家,也忒記仇了!這般小氣的子,也不曉得誰教出來的!”
一面說著,一面把兒抱過來的餞往廖嬸子手上送,口中道:“我這雙手才殺了魚,髒得很,你自己拿,不要同我客氣!”又道,“不如一會在我這吃過飯,我同你一起去那顧家走一趟?咱們兩好生同他們說道說道,也免得將來你又要去費事找人。”
廖嬸子退卻不過,只好拿了兩顆湊到自己面前的瓜子,嘆一口氣,道:“他大姐,不是我不出力,你上門去瞧瞧,如今這一家的事哪裡還得到我上手……”
見李嬸一副不願相信的模樣,便道:“他家裡頭那個大的哥兒,得了清鳴、良山兩院的院考頭名,今日我過去,正好瞧見縣尹、縣丞兩個大老爺在裡頭坐著,東邊謝家、張家、李家、田家、孫家都送了賀禮,門外頭一堆子自求投奔,不要月錢的,哪裡還得到你……別說你,我生生連門都沒進去!”
李嬸早聽得傻了眼,發了一會懵,半晌說不出話來,過了許久才幹地道:“你莫不是在哄我吧?那清鳴、良山哪是那麼好考的?還都是頭名??天下間沒人了嗎?”
廖嬸子苦笑道:“我哄你作甚,你如今去瞧一瞧,門口的紅炮仗紙怕足有一指頭厚,估計都還沒來得及掃乾淨……”忍不住嘆道,“聽旁人說,那顧家的大哥兒怕是天上的文魁星轉世,做的文章連知州老爺都豎著拇指誇,忒多道題目,道道都對得,沒有一題是錯的,這樣能耐,將來不曉得能有多大的造化!”
說完這一句,惋惜地看了李嬸一眼,道:“當日我做主賣了個丫頭去他家,那小丫頭本來手眼笨,送去外頭家家都嫌棄,只好甩手給這一戶,誰知才幾個月,就被調教得有模有樣的,今日過去看在裡頭接迎客人,比起謝家出的丫頭也差不了幾分……你瞧,當真是人比人,氣死人!今日他家再要人,憑你再好的條件也未必能進去,偏在裡頭佔了一個先,飛上枝頭得了便宜!”
廖嬸子這一廂說得唾沫橫飛,有幾分是當真,有幾分卻又是故意。先前把這李嬸薦進顧宅,本只是賺一份中人錢,不想對方在裡頭不好生幹活,還找由頭自行辭了工。原還罷了,顧家兩個小孩子,欺負也就欺負了,可如今倒好,那顧家的大哥兒出了頭,竟得了書院院考頭名,瞧著今天那排場,不用將來,現在便是極有面的。
想到白日裡頭那堂中坐的,個個都是學識淵博的大儒,當家的哪怕鑽進孃胎再生一遍,也沒個結的可能,如今你一言我一語地請那顧家五郎去自個兒書院中讀書,這場面,不是親眼得見,都不敢信!
好容易從前有些來往,如今顧家發達了,仗著過去的一兩分薄面,說不定過幾年小兒子唸書還能得這顧家小子指點,如今不把干係撇清了,以後怎好同那家開口?
再一說,這時把話說了,那李嬸也不再好意思央著自己再去說和。
廖嬸子這邊算盤打得噼裡啪啦的響,李嬸卻聽得整個人都彷彿跌進了十二月的翠屏湖裡,從頭到腳都凍得僵住了。一顆心如同剛從苦子裡撈出來,又把里塞回去,直苦得從到肚子,沒一是不難過的。
當初拿一個秀才家來要挾季清菱,還說人家屋裡有個在清鳴書院讀書的兒子,可如今顧家的老大書院考試得了清鳴、良山兩院第一……
世上怎麼會有如此不公平的事!
到底是造了哪門子的孽啊!
李嬸耳朵裡嗡的一陣響,卻聽著一旁廖嬸子還在不住地說:“當日我給你介紹這一家,就想著他們屋裡有個讀書厲害的,將來也能幫襯你家小三,誰想你竟做不住!白瞎了我一番心思……”
心中又是悔,又是恨,只暗暗慶幸丈夫與三兒不在家,沒聽到這一番話,剛一擡起頭,卻見門口,丈夫攜著兒子站在外頭,兩人俱是一臉難看,那眼神,恨得似是想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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