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咎打發了三九和幺娘出去“做自己的事業”，正在發愁誰去外頭水泥工地上當督工，順便還要監督未來給幾個福利機構送出的皂等是否配置到位，就在這個時候，王得春帶著最后一批長工來了。

最后這批人來的正正巧，李咎正急著用人，一通作猛如虎，今天安頓，明天就全打發到荒山那邊去耕地。

將房的事全部割完畢后，拿了最后一份工錢，王得春滋滋的就準備回牙行去了。

李咎看著王得春回來的自制的賬本和人口本子，只見條目清晰，數據分明，十分滿意，想到自己還缺個賬房先生，忙住了他，讓廚房整治了一桌酒菜，留下王得春吃飯。

酒酣耳熱的時候，李咎試探著問王得春愿不愿意簽個契書，給他當賬房先生。古往今來，賬房（財務）一定是最關鍵的那個人，在古代甚至是要和主家同生死的，不像其他工種隨便來人都可做得。

王得春想到這是未來一輩子的買賣，就有點遲疑，李咎勸道:“賬房這個工契自然要簽到你人老了為止。就算中間有別人接了賬本子，你不再管賬上的事，你還是得在李家養老。一點頭就是一輩子，你將來娶妻生子、生老病死，當然都在我這里出錢。如果你點頭，我馬上連你和你將來的媳婦老了之后的墓地，都給買了來。”

主家給買墓地，就是愿意給他養老到死的意思。

王得春和李咎合作了兩個月了，對李咎的本頗有了解，大概僅次于朝夕相對的幺娘。

他的遲疑是怕自己離了牙行進李園，干了幾年賬房，李咎有了自己的心腹就把他踹開不要了。到那時他年紀也大了，力活也干不了，可能還有妻子兒，若是被趕出去，一家老小喝西北風呢！

李咎承諾養老一直養到他死了埋土里為止，王得春依著自己對李咎的了解，深信不疑，當即舉杯道:“主家，以后得春這條小命，就歸主家所有了！”

“我要你的小命做什麼！”李咎和他一下酒杯，然后自然地開始安排工作來:

“等會兒你就去和牙行先割了，然后回來把契書簽了。然后領上服鞋子鋪蓋去挑房子，今天安頓下，明天一早到正堂那里上工。我將現有的賬冊子和你割，你盡快把里外兩層賬都整理清楚。外面有三件大事正在做，還有四五戶人家在往來，都著著！”

王得春干勁兒十足，笑道:“這就開始找活？可知是要拿我當牲口使喚了！我怎麼有點后悔……”

“看著工錢和飯菜就后悔不上嘍！吃菜吃菜，早點吃完早點回來，知道我這忙得什麼樣，還有時間給你嘮嗑呢？明天晚上我要看到清清楚楚的兩個賬本子……”

……

搞定了賬房先生，算是去了塊心病。

這時候已經是雨水過后，李園的春耕和荒山的春耕都要開始了，吳大郎、王得春等人只能全心撲在春耕上，每日里安排長工、牲畜的班，統計各項資的采買和花銷，再疊上各種意外比如人、牲畜生了病了傷，和附近的路人農人產生了沖突等等，每天兩邊忙得腳不沾地，并分不出神來管濟貧和修路的工地。

最后，李咎還是選擇了阿柱。既然想通了不用對他保，那就索讓他仔仔細細地知道里頭的事，也顯得他李大老爺事無不可對人言。再將初三郎派出去和阿柱一起看這些，也算是培養初三長。

李咎和阿柱一提這事，只說這是個涉及幾十人乃至上百人的工程，為免將來有些事扯不清楚，將整個事放在王縣令派來的人眼皮子底下總沒錯。阿柱深以為然，便答應了。

這日起，阿柱每天早上起來先看李園的春耕，用的什麼犁，耕多深的壟，種子、種芽怎麼理……七七八八地先記錄一通，然后再出門去工地上瞅瞅進度，中午回來吃飯，再看看耕地的進度，下午再去工地，晚上收工回來再看看耕地……

得虧李園和幾個濟貧不算太遠，阿柱來來回回地跑，人瘦了一大圈，神頭卻越發好了。

李園所涉及的地方，到都充滿了希。

就連總是死氣沉沉的濟貧，也煥發了新的活力。

阿柱不知道李咎怎麼做到這一切的，他能做的就是將一切都如實記錄下來。

一開始濟貧的人很麻木，仿佛就是泥塑木刻一般，看著這個不知哪來的“李老爺”上下折騰。

李咎遣人前去丈量尺寸、問明地界，他們總是木木地回答著，仿佛是沒有任何知能力的木偶。

他們都是最窮困潦倒的人，或老或病，或殘或弱，偶爾有些懶漢在里面混幾日，也總是因為實在熬不住苦日子選擇出去拐騙，最后剩下的依然是這麼一群看不見任何盼頭的人。

濟貧中唯一一個收留子的地方是居養所，收留的基本都是棄嬰，養得稍微大一點，就或嫁人或自賣去外地了。偶有老嫗被福善堂收留，但是一般也活不了幾年。

只有養著小孩兒的居養所還間或有一些些生氣。孩的天真多能保持一段時間，在們被生活垮前，們還是會笑的。

濟貧的老嬤嬤和老大爺得到縣衙的消息，有個大善人要給他們翻修房屋、修整道路，并且會按外面雇工的價格雇請他們做這些活計。老嬤嬤老大爺很高興，回來與收留的人一說，收獲的反響卻只是寥寥。

老大爺多問了一句:“你們不高興麼？聽說是個好人家，給工錢多，還包飯哪！”

屋子里的人一片死寂，最后是個因病失去家產流落街頭的人，歪在草垛上，氣息奄奄地問:“天上會掉餡餅嗎？以前劉老爺送東西時，也是這麼說的。”

去年年好，王縣令著本地富豪多舍了些米糧棉被，歡天喜地地送過來。結果打開麻袋一看，米糧只有一層是勉強能吃的陳糧，底下都是朽爛壞了的，小戶人家的牲畜都不吃這種槽渣，那些棉被也一樣，棉花幾乎都磨沒了，里子霉得發了黑，酸臭一團。

老大爺悶頭坐了陣，道:“不管怎樣，總算能把水的地方給修整修整了。”

濟貧原本用的就是年久失修的房子，雖然年年都會盡量修葺，到底太老了。下雨天泥混著水一起下來，坍圮之堵都堵不過來。一到冬季北風夾著雪花直往屋子里鉆，冰寒刺骨。

又聽見一個人問:“大爺，您說的‘李老爺’，可是在城南開房收留窮人的李老爺？如果是他，我肯信的。”

守著濟貧的老大爺哪里知道什麼郊外的房？只道“不曉得”。

倒是有旁人嗤笑說:“你還惦記著一天吃三頓飽飯的夢！怕是上個夢還沒醒來！你倒是說說，有那麼好的地方，你怎麼還在這里呢！”

說話的那人沒言語。他原來是投奔了房的，他是個跛子，聽聞房的管事說只要肯做工還錢，就能免費住到開春，他也有些意。但是管事讓他簽契書，他不敢簽，總覺得他一個跛子，能有什麼工好做？左不過是賣到礦山豁出命去，那個契書還不知道是什麼東西哩！于是仗著自己還有幾個錢，他只住了一宿就走了。

后來他到了城里，一時找不著工，待敗完了最后幾個錢，也就只好流落街頭，最終被養生所收留了。

卻聽說房往李園送了多人，李園里人人吃得飽飯、住得好屋子，如何如何，他就懊悔起來。

可惜李園并沒有在城里招工，他此時想進也進不去了。在養生所里，他時常提起這件事，也想找幾個人一起壯壯膽上門求工，不想別人總說他“病糊涂了發起夢囈來”“真有這樣的好地方，怕不要你的命去填”等等，他本來就是個膽小的人，便不敢再提上門的事，只是腦子里總惦記著曾經有過這麼一個“一天吃三頓飯、每天都能吃到、住磚瓦屋子、主家和善不打人”的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