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尖碑》
拉傷,這也不算說謊。
和大塊頭衛兵打過之后,他還得面對那些磚塊。那是很重的活,如果他不做,科羅沙人無法完當天的任務,會招致看守更嚴酷的懲罰。
這倒不算什麼,只要意識還清醒就不算重傷。更何況,他得到了計劃中的結果——只有產生了領袖,一群人才能進行有計劃的行,他必須讓科羅沙俘虜們信服自己。
但這不代表他愿意讓別人知道自己現在半不遂的事實。
總管從一旁過來,用鑰匙打開銅鎖。他皮笑不笑道:“上尉,請吧。”
他的笑容活像個花斑蛇,因終于把仇人關進了牢獄而昂頭吐信。而那位名為安菲爾德的上尉并沒多看他哪怕一眼,他右手提著一盞玻璃油燈,走營房門,作從容不迫。
暖黃的亮照亮了整間營房。營房里沒人說話,他也沒發出什麼響。
一聲重重的“嘎吱”響,總管重新鎖上了門:“希您能在夢中順利找到科羅沙雜種們的道。當然,找不到也沒關系,明天我們就會發明更加上等的紀律來約束這些未開化的叛民。”
說罷,他走了。他留下兩個衛兵守在這里,和安菲爾德的親兵加起來一共四個人。顯然,雖然同為黑章軍的員,但橡谷收容所不信任安菲爾德。
在安菲爾德走進營房的那一剎,郁飛塵的右手已經放在了自己的左肘關節上,五指扣那里,用力一掰——意料之中的劇痛從關節席卷而來,但他就那樣生生忍住了,連一聲悶哼都沒發出來。
劇烈的疼痛帶來的是驚人的清醒,他輕輕了兩口氣,氣拂過略微汗的額發。兩天下來,這位大律師的頭發早已不能保持那種高貴又面的形狀。微卷的深栗發綹垂下來到鋒利的眉尾,再加上因為剛剛對胳膊進行了近乎自殘的行為而戾氣未消的眼睛,他整個人呈現出一種難馴的野,與先前那位律師判若兩人。
確認左邊胳膊恢復了一些行能力后,郁飛塵抬起頭來,看見安菲爾德面不改地在他邊不遠一個污跡斑斑的草席上盤膝而坐。這牢房里除了郁飛塵的地盤之外,沒有一平方厘米的地方是干凈的,不過長看起來不介意這些。
——他吹熄了油燈,營房里重新陷寂靜。
郁飛塵閉上眼,也打算休息。他今天消耗力太過,十二點過后還得去外面,得抓住最后的時間恢復力。
但他沒睡著,一直沒有。
——因為他閉上眼十分鐘后,那位長開始咳嗽了。
不是哮病人那種連續不斷的大聲咳嗽,只是低了的一兩聲,很輕,其它疲憊勞作了一天的人們的睡眠毫不打擾。
郁飛塵除外。
他咳嗽過后,郁飛塵就會睡意全消。他睜開眼睛著黑暗中的天花板,再次到那種計劃到外力更改的不悅。
他一直是個淺眠的人,但在以前,非要睡覺的況下,即使是人聲震天的菜市場,也能強制自己睡過去恢復力。
現在卻不是這樣,郁飛塵為此整整思考了半分鐘。
他得出結論,這仍然是因為自己過分的警覺。他還沒完全確認這位長的立場,不能把他劃歸到毫無危險的同伴陣營。
而咳嗽聲即使經過刻意的低,由于營房過分死寂,也會被襯托得刺耳。
很刺耳。
于是,當咳嗽聲再次響起的時候,郁飛塵起了——拎著自己的被子。
他走到安菲爾德面前,把被子丟下,沒說什麼。
安菲爾德的聲音因為剛剛咳嗽過,有點啞,他說:“謝謝。”
“不客氣。”郁飛塵道:“你吵到我了。”
安菲爾德把被子披在了上。
“我有肺病。”他淡聲道。
郁飛塵猜到了。這不是他第一次看見他咳嗽,而這座營房也確實太過冷。
按照科羅沙人的禮儀,他象征地說了一句:“早日康復。”
——然后打算轉離開。
“你的胳膊,”卻聽見安菲爾德說,“還好嗎?”
“還好。”郁飛塵道。
“肩膀呢。”語調很平,不帶有緒的起伏。
郁飛塵作一頓。
肩膀上的傷影響不到什麼,但還是被察覺了。這位長的眼力遠勝常人。
“不太好。”既然被察覺,他也沒再瞞。
“我帶了冷凍劑。”安菲爾德的聲音原本就有像冰霜一樣的質地,但因為微微的低,變了冰塊上稍縱即逝的霧氣。
這倒是個善意的信號,和郁飛塵先前的判斷相符。
郁飛塵打算離開的作收回,轉而在安菲爾德對面坐下。他們靠得很近。衛兵就守在門口,有些話不能讓他們聽到。
他低了聲音,只有他們兩個能聽清楚咬字和措辭。
“我得確認你的立場,”他說,“長。”
月里,安菲爾德微垂著眼睫,廓平靜得像個會呼吸的雕像——郁飛塵也不知道腦海里這個奇怪的比喻到底從何而來。
“我不是科羅沙人。”長久的沉默后,安菲爾德回答了他。聲音同樣得很低,郁飛塵得傾過去。前面是墻,他比安菲爾德稍高一點,格結實,肩膀也寬闊。看上去倒像是他把長抵到了墻角。
“徹底消滅科羅沙人的口號一直在黑章軍中流傳,”安菲爾德的道,“但我始終認為,仇恨不應波及平民。”
話音落地,郁飛塵繃的放松,回。
“有勞。”他手解開了襯衫領口的紐扣,坦然道。
安菲爾德仍然面無表,從制服前的口袋里拿出一管噴霧。
冷凍噴霧對傷口愈合起不到一點作用,但它的鎮痛效果比得上麻藥。
冰涼的噴霧從胳膊一直淋到肩胛,郁飛塵穿回上,他的作比之前輕便了很多。
“睡吧。”安菲爾德收起噴霧,把夜懷表放在了他們兩個之間。說。
分針指向最下面,現在是十點半。
“還有一個半小時。”郁飛塵道。
安菲爾德沒問他“一個半小時”指代什麼,他回到自己的草席上,閉上了眼睛。
這意外次睡得很沉,但他依然控制著自己,在十一點五十八分的時候準時醒來了。
安菲爾德依然在那里,是醒著的,仿佛連作都沒改變過一分一毫。
月也消失了,營房里只有黑幢幢的廓。盥洗室規律的滴水聲像秒表在走。
滴答。
滴答。
滴答。
秒針指向零點的那一剎那,它消失了。
郁飛塵拿出打火機,打火。
亮起的下一刻,他瞳孔驟,陡然松開了手指!
剛剛燃起的火焰猝然熄滅,營房重回黑暗。
腳步聲響起,安菲爾德走了過來。
“你看見了嗎?”郁飛塵道。
“看到了。”安菲爾德手過來,冰涼的手指和郁飛塵的手心相,取走了他的打火機。
咔噠一聲響,火焰重新燃起,玻璃油燈被點燃。
兩個突兀的黑廓就那樣橫在地面上。
是兩尸。
其中一個格壯碩,有一頭耀眼的金發,是他們營房里那個金發壯漢。
另一個是小個子。
尸遍青紫,無疑在死前經歷了極為痛苦的掙扎。
郁飛塵一步步走到尸近前,尸的臉被火映照得清清楚楚——正是他剛才打著火那一剎那看到的形。
尸的臉——閉著眼睛,面帶微笑。
那是一種極為平靜的笑容,灰紫的角僵翹起,眉也略微上揚,可出現在一尸上,就了令人骨悚然的畫面。
他看向營房四周,所有人都還在,包括壯漢和小個子,他們都睡著。
深呼吸一口氣,他開始砸門開鎖。開鎖的靜喊醒了所有人。
“不要睜眼,然后起來。”安菲爾德聲音沉冷。
人們遲疑著陸陸續續起,他們不知道這位長為什麼要他們這麼做,但下意識聽從了命令。
“白松,瓦當斯。”安菲爾德準確地喊出了他們的名字——瓦當斯是那個大鼻子。
“睜眼。”
聽命令睜眼的那三個人第一眼就看到了地面上的兩尸,白松臉蒼白,睜大了眼睛,大鼻子則驚出聲。
小個子閉著眼,問:“……怎麼了?”
沒人回答他,只有安菲爾德重復一遍:“不要睜眼。”
下一刻,郁飛塵把鎖打開了。
“帶他們兩個出去。”安菲爾德說。
遲疑了一下,白松拉住了金發壯漢的胳膊,帶他往營房門口走去,大鼻子拉住了小個子男人,也往外面走。
“走出去后,可以睜眼,”安菲爾德一字一句道:“但不要往回看。”
白松牽著金發壯漢走到外面的走廊,輕聲說:“可以了。”
壯漢松了一口氣,睜開眼,脖頸微微搐的證明他在克制自己轉頭的想法,他小聲道:“到底在做什麼。”
大鼻子牽著小個子也在門外停下:“好了。”
因為到了過度的驚嚇,他抓著小個子的手在不住抖。
小個子如釋重負,睜開眼睛,努力目視前方——但前方沒有燈,只有無邊無際的濃濃黑暗過來,令人心生無窮的恐懼。
營房里,安菲爾德提著燈,郁飛塵在查看各個角落。
“他們掙扎過。”他看著墻壁上的跡和撞痕,說。
他也看過了這兩個人的尸,布滿陳舊的鞭傷,也有新的撞痕跡。
十二點之前,他以為一切還是會像昨晚一樣。但現在,況變了。
十二點后的收容所會呈現出未來某天的景,而在這一天,小個子和金發壯漢渾是傷,卻面帶微笑地死在了營房中。
“去看其它房間。”等他檢查了一遍,安菲爾德說。
他提燈走出去,郁飛塵跟上,其它人也往前走。
就在這個時候——
小個子難捺心中的好奇,眼珠右轉,用余瞥了一眼營房。
——就在鐵欄桿的隙里,看見了他自己面慘青,面帶微笑的臉。
非人的慘從他里發了出來,他不敢置信地撲到鐵門口,劇烈地搐了起來。
慘聲響徹房間,一個人就算恐懼到了極點也不會發生這樣的聲音,除非他上還在發生著別的事!
小個子還在劇烈搐著,并且往地面栽去——
徹底栽倒在地的一瞬間,他的,毫無預兆地消失了。
——就像消失在收容所大門外的修士一樣。
不過,修士消失得無影無蹤。營房里,卻還靜靜留著那屬于他的尸。
白松的聲音抖著響起:“為……為什麼……?”
他顯然是在問安菲爾德,安菲爾德沒說話,卻用那雙淡冰綠的眼睛看向郁飛塵,似乎在示意他回答。
——這位長,問話的時候仿佛審訊犯人,看人的時候仿佛課堂提問。
郁飛塵深呼吸了一下,他確實有自己的猜測。
“一個人不能既死又活,”他說:“所以,他看到自己尸的時候,他們兩個,只能存在一個。”
“所以,他死了。”
金發壯漢的呼吸聲陡然重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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