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失聲大哭。

十四年裡，他在別人的眼中永遠是尊貴的。

是啊，他是皇帝啊，每日醒了便有無數宦宮為他奔忙，皇上起床了，皇上更了，皇上漱洗了，皇上用膳了只要站在原地不，生活上的任何事都可以由旁人為他做完，而且做得一不茍完無暇。

他富有四海，千年前的老祖宗便給他這種人下過定義“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這句話裡飽含了多豔羨，所以古往今來，無數人用盡各種辦法，冒著各種抄家滅族的危險，都要坐上那張寶座，因為它代表著天地一人，代表著人間至尊。

想要珍奇異寶，想吃山珍海味，想娶絕佳人一道聖旨，天下皆為他一人而，他的一句話可以全無數人的富貴，也可令無數人下獄殺頭，這便是權力的威力。

他主宰著世間萬生靈的生死，他甚至有權力給古往今來的聖人和神明欽賜封號，可是天下之大，誰能知道這位人間至尊的苦楚?

他與大臣爭鬥對峙了整整十四年！

皇上不該嬉玩，皇上不該驕奢，皇上不該荒唐，皇上應勤政，皇上應納諫，皇上該生兒子了，生不出兒子不知道納妃麼?真?什麼是真?男人多娶幾個人，多生幾個兒子才是正道，真是個多麼可笑的東西！——你效父皇?不，你父皇什麼都好，唯獨隻娶一個皇后是他一生最大的敗筆，你絕不可學他

誰說皇帝一定是幸福的?如果可以選擇，朱厚照寧願不當這個皇帝他可以是個遛狗架鷹的紈絝公子，可以是個生活窘迫隻為一簞一食的農夫，農忙之時閑直起腰，閉上眼微笑著清風徐來，可以是個多多才的才子，用詩句和丹青在白紙上細致描繪在畫紙上給心的人眉間輕點朱砂，寫下“執子之手”的落款，‘…，朱厚照願意為任何人，但絕不應該是皇帝，他當不好皇帝，稱職的皇帝都是無的，他做不到無。

朱厚照沒說錯，十四年裡，他辜負了天下，辜負了臣民，因。

他的已超越了世間的黑白是非所以他重用劉瑾，親近宮八虎，驅逐劉健謝遷，他不問對錯善惡，在滿朝文武反對聲中強開海，只因最信任的朋友秦堪想開海

朱厚照這一生是善是惡，千百年後的後人都無法給他一個準確中肯的評價。

此刻，朱厚照在劉良面前失聲痛哭，還是為了。

劉良慌了，急忙跪在他面前泣道:“害陛下傷懷落淚臣妾死罪，陛下切勿悲泣，否則臣妾罪過大矣隻好死在陛下面前”

朱厚照終於止住了哭聲，胡用袖子抹了把臉，道:“朕不哭了，你也別自責，一切都是朕對不起你，朕食言了。”

劉良歎道:“臣妾已知陛下的心，你的心裡有我便足夠那些妃子便讓們住進豹房吧，陛下好好待們，們若能給陛下添幾個龍子也是莫大的功勞臣妾絕不會有半點埋怨。”

朱厚照搖頭:“不，豹房是朕和你的家咱們的家裡不能住進外人，那八位妃子讓們住進皇宮吧。”

直到這一刻，劉良才真正笑了，多日的憂愁和苦悶瞬間一掃而空，俏臉上出比更燦爛的笑容。

朱厚照癡癡地盯著，十年了，他對劉良的仍然未變，如封藏在地窖裡的酒，越久越香醇，的眉眼，的聲音，每時每刻的一顰一笑，都牽扯著他的心，他像天上的風箏，心甘願將束縛自己的長線在手心裡。

風雨過去，普照。

如雲的秀發在下披散開來，折出如黑綢般的反，朱厚照不自手，輕著的秀發，忽然楞了一下。

“良，朕送你的那支金銜珠的簪子呢?”

劉良一驚，下意識往頭上一，接著眼淚再次流下，惶然道:“臣妾剛才明明戴在頭上的呀，臣妾”

朱厚照呆了片刻，接著展笑道:“掉了便算了，朕再送你一支便是。”

劉良搖頭泣道:“不，那支簪子是陛下和臣妾當年的定之，是你在酒肆裡辛苦做活存了半年的工錢買的，天下再珍奇的件也抵不過它之萬一，陛下，臣妾萬死，剛才興許在涼亭邊坐久了，不小心掉落湖裡”

說著劉良又驚又急，大哭起來。

朱厚照上前將擁懷裡，溫言細語安半晌，劉良這才止住哭泣，可俏臉卻依然布滿蕭瑟傷懷之意，顯然那支簪子的意義非凡。

安許久，劉良仍不見開懷，朱厚照隻好將送進寢宮。

半個時辰後，朱厚照再次回到剛才的涼亭，目注平靜的湖面，眼中漸漸泛起一抹堅定，思索片刻後，他忽然手開始解自己腰間的玉帶。

涼亭外，一群宦宮嚇壞了，今日陪著朱厚照的正是司禮監秉筆兼西廠督公谷大用。

見朱厚照莫名其妙-解自己的玉帶，谷大用急了，三步並作兩步跑進涼亭。

“陛下做甚?”谷火用顧不得犯駕失儀，急之下抓住了朱厚照的手。

朱厚照掙了谷大用的手，指了指涼亭外的湖水，笑道:“適才良不小心將一支金簪掉落水中，朕去把它撈上來，給一個驚喜”

谷大用大驚失:“陛下不可！當初此湖修建之時工部員便已定下丈八之深，隻為陛下座船吃水之用，陛下怎可行此險舉，而置萬乘之尊安危於不顧?”

朱厚照不輕不重踹了他一腳，笑罵道:“你這老狗才當朕是五歲娃子不?朕又不是不會水，當年朕還是東宮太子時，你和張永劉瑾沒見過朕在池塘裡游水嗎?朕乃天子，自有上天護佑，宇四海皆是朕的王土，區區小湖朕豈懼哉?”

谷大用嚇得老臉煞白撲通一下跪在朱厚照面前:“陛下，萬萬不可下湖，您要撈簪子老奴這就找豹房水的軍士來撈，陛下何等金貴，怎能行於危牆之下?”

朱厚照定定注視著湖面，歎道:“它不是支普通的簪子，那是朕十年前存了半年的工錢為買的，二兩四錢銀子，每一分銀都是朕親手賺來的，它是朕和良的定之因為選妃之事，良已然非常傷心了，朕怎能讓再痛失這支定的簪子?”

谷大用仍苦苦哀求:“陛下，老奴是閹人，不懂男之事，老奴只知道，陛下乃天下極貴之人，絕不可因一支簪子而自陷險境，陛下隻消稍等片刻，老奴這就找人來打撈”

“大用你還是沒懂，不過朕也沒指你懂。”

抬眼仰天空，時已近黃昏紅的殘紅鋪在湖面上，朱厚照的笑容像夜空裡綻放的煙hua。

“今世與夫妻一場，是朕的福分，朕這一生做了無數荒唐事，能娶到，是朕做得最對的一件事，朕的一生裡幸好有，因為，朕不能見傷心若痛苦，朕比更痛…，‘”

天黑已是掌燈時分。

今晚寧國公府宴客，客人不多，只有一位，兵部尚書嚴嵩。

半年前，嚴嵩奉旨巡視邊鎮，出京直赴平虜府，後經大同，宣府，延慶，最後巡視遼東，大明重要的邊鎮嚴嵩都一一巡視過，今日終於回了京師，趕到通政司卸了欽差印和職司後，第一時間便登了秦府的門。

秦府hua廳裡，秦堪揮退了侍酒的家仆和丫鬟，hua廳只剩二人對酌淺飲，低聲談論著對邊鎮局勢和朝堂大勢的看法。

“邊鎮勢大有改善”嚴嵩啜了一口酒，笑著讚道:“相比弘治年間的邊鎮糜爛，如今的邊鎮好了許多，主要是公爺的功勞，這些年悄無聲息頻繁換將，再加上這十年來公爺親自練出一批又一批的年兵充邊鎮，對大同宣府幾位總督和指揮使半以懷，半以威，或明升暗貶，或借機治罪，總之，十余年下來，那些該換下來的將領都換下來了，新任的將領要麼是公爺的心腹，要麼是剛正不阿的忠義之士，邊鎮的風氣已大大改善”

秦堪苦笑道:“還不夠，遠遠不夠，當年李崇行刺馬文升一案猶如昨日，我還記得很清楚，咱們大明的邊鎮已糜爛至斯，我不相信短短十余年能徹底改頭換面。”

嚴嵩點頭:“這次下奉旨巡邊，也看到了許多需要整治的人和事，經由錦衛探子的報，許多邊鎮還是存在喝兵，奴役兵士，疏於練，暗販生鐵軍械等等惡事，這些人和事下已寫在奏疏上，待明日早朝，下一定狠狠參他們一本。”

秦堪歎道:“幸好有了陛下的應州之捷，這一戰非同小可，至給咱們大明換來了十年的和平，陛下親自爭來的十年之期對咱們大明來說至關重要，這十年，咱們要厲兵秣馬，整肅王師，十年後，咱們主點齊大軍向草原大漠進發， 將貽禍大明百余年的蒙古人徹底打垮！”

嚴嵩不自起了膛，眼中泛起興的芒:“下必誓死追隨公爺，見證大明王師橫掃宇，靖天下！”

秦堪笑道:“所以，咱們都要好好活著，活著看到大明打垮韃靼瓦剌，將北方偌大的領土收歸大明版圖，你我開疆辟土之功必可載於史冊，榮耀千古。”

嚴嵩重重點頭，舉杯齊眉相敬，二人一口飲盡，相視而笑。

“誰能想到，咱們正德一朝之富強，竟超越了弘治年，正德朝才算是真正的大明中興啊，相比當年弘治先帝與一乾忠直老臣勞整整一生正德朝卻在一位天下公認的臣佞臣手裡中興，秦公爺，上天待你甚厚，上天亦待你太不公！”

嚴嵩長長歎息，他是秦堪的心腹親信，也是最了解秦堪的人愈是了解秦堪，嚴嵩便愈欽佩他，這些年秦堪做過的事他都看在眼裡，他知道秦堪為了這個苦難深重的國家付出了多心力，皇帝荒唐昏庸，朝臣傾軋爭鬥，士子空談江山，真正為改變這個國家而默默傾盡一生亮的人，得到的卻只有一個臣的罵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