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子禾進府已了秦堪最近這兩年最頭疼的問題。
京師那麼大,賤的人那麼多,再加上的相公掌握著大明各種傳聞和小道消息最多的錦衛,一品誥命夫人只要有心,一聲召見把丁順或李二常這些心腹親信找來,鼻孔裡幾聲哼哼,臉上扯出一個冷笑,這些夯貨們架不住誥命夫人目含煞的威勢,幾乎未經猶豫便將秦公爺賣得徹徹底底毫無保留……
於是杜嫣知道了很多,知道唐子禾的存在,知道是江南才子唐伯虎的妹妹,甚至從那些心腹親信躲躲閃閃的隻言片語裡明白唐子禾不簡單的份……
知己知彼的正室夫人滿足了好奇心,卻也從未給過秦堪難堪,話裡話外出一個意思,把唐子禾接進府裡來,堂堂國公躲躲藏藏養了個外宅,說出去被人笑話,當然,唯一的條件是,唐子禾進府時規規矩矩給正室夫人斟杯茶,聲姐姐即可。
憑心而論,杜嫣的這個條件並不過分,京師權貴眾多,無論權貴們怎麼寵溺妾室,最起碼的規矩還是要懂的,妾室隻給大婦斟杯茶聲姐姐,簡直是賓至如歸的待遇了。
然而這麼一個小小的條件,唐子禾卻沒答應。仍住在京師東城街的宅子裡,對杜嫣主遞出的橄欖枝視而不見。
秦堪只能無奈的理解,並且接這個事實。
作為曾經攪天下風雲,麾下良將兵十萬。全盛時手握三省生殺大權的元帥,唐子禾有的傲氣,這種傲氣不是鼻孔朝天,也不是俯視蕓蕓,只是遠遠的,靜靜的站在遠,像一朵開在幽谷裡的蘭花,獨自綻放獨自凋零,塵世的繁華永遠與無關。
幽谷裡的蘭花自然做不出向大婦斟茶這麼降低格調的事。
於是杜嫣和唐子禾就這麼僵持下來,誰也不肯讓步妥協。當然。也不會撕破臉,一品誥命和造反元帥的自尊不容許們表現得像個瘋子潑婦。
人們不急,秦公爺也隻好聽之任之,家事和國事一樣。講究的是一個火候。火候到了。一切問題迎刃而解,火候未到強自推,反而更容易惹出禍事。為二相公的他久經風浪,自然不會做那種拔苗助長的蠢事。
想想如果有一天二矛盾發無可調和,大婦武功高絕東方不敗,小三下毒無影無形,二同場較技打得天昏地暗,還有一雙兒堵在外宅門口指天罵“開門啊開門啊,你有本事搶男人你有本事開門啊……”
想到這幕畫面,秦老公爺整個人都不好了……
“最近有出行的打算嗎?”秦堪果斷轉移了話題,不再揪扯唐子禾進不進府的事。
唐子禾懶洋洋躺在他懷裡,像一隻慵懶而優雅的貓。
“夏天來了,京師流民營正是疫病多發季節,最近我哪裡都不去,打算配合團營在流民營裡待幾天,給流民防治一下,順便再給他們瞧瞧傷病……”
秦堪笑道:“知不知道你最近在京師的名氣大得很,都說城裡有位萬家生佛的菩薩,給窮人瞧病不收分文,而且醫高明,藥到病除,簡直比我這個兇神的名氣大多了,下面的錦衛屬下說,京師名家龍二指對你很不滿,說你搶了他的病人,也搶了他的風頭,有心來咱們家門前罵街撒潑,卻終究沒膽子跟錦衛過不去,龍老先生一口惡氣憋在心裡宣泄不了,據說被氣病了……”
唐子禾笑道:“大夫也是手藝人,有沒有本事,出多大的風頭,全憑手藝說話,技不如人還想出風頭,天底下哪兒那麼好的事?”
秦堪看著窩在懷裡慵懶的,歎道:“還是喜歡你現在的模樣,安安分分,普度眾生,不是揮旗斬將的大元帥,也不是談笑間殺人於無形的魔頭,就現在這個樣子,不增不減,不垢不淨,好的。”
唐子禾的臉埋他懷裡,看不清臉上的表:“你真覺得我現在這個樣子很好?你有沒有想過,你喜歡看到的樣子,或許並不是我想要的樣子?”
秦堪一怔:“你想要什麼?”
唐子禾沉默了,許久之後展一笑,笑容滿是戲謔和狡黠,令人分不清真假。
“我呀……我自己隨便什麼樣子無所謂,不過,我想要你的兒再高一點……”
秦堪笑道:“如今我已位列國公,再高便只能封王了,咱們大明的異姓王可不容易封,你還是趁早死心吧。”
唐子禾嫣然一笑,湊在秦堪耳邊輕啟朱,用只有他能聽到的音量悄然竊語:“不,比王爺還高一點點……”
秦堪渾一震,電似的從躺椅上彈了起來,一雙眼睛死死盯著唐子禾。
顯然這位萬家生佛的菩薩造反造出了職業病,無論蟄伏多年,造反的念頭一直未曾熄滅過。
“香薷,你先退下。”秦堪肅聲吩咐。
香薷敏察覺到涼亭的氣氛不對,急忙朝二人福了一禮,匆匆退出亭子。
“這句話我今天當作沒聽到,以後也不想再聽到。”秦堪盯著唐子禾那張毫不見歲月痕跡,依然豔麗奪目的俏臉,很認真的一字一字地道。
唐子禾毫無懼地正視著他:“縱然位極人臣,終歸還是皇帝掌握著你的生死,哪怕皇帝寵信你終生,你敢拍著脯說秦家子子孫皆沐皇恩永不失寵麼?當今皇帝尚無子嗣,臣心民心不定,若你有意試問鼎之輕重,此時正是……”
秦堪怒道:“這幾年我多次讓你進豹房給陛下瞧瞧為何子嗣不昌,你屢屢推托不肯。原來是你刻意為之……”
唐子禾垂頭不語,顯然默認。
秦堪罕見地出幾許厲:“唐子禾,把你那不臣的心思收起來,以後別在我面前說這種話!我一個字都不想聽到!”
唐子禾朱蠕,言又止,然而秦堪的目太嚴肅太懾人,唐子禾猶豫片刻,終於點點頭,低眉垂瞼道:“好,你不想聽以後我便不說。”
努力忘掉唐子禾那番大逆不道的話。秦堪走出宅院。門口兩排錦校尉作劃一朝他按刀為禮,秦堪目不斜視徑自上了轎。
轎子晃晃悠悠前行,秦堪坐在轎子裡,心也隨之上下起伏。一閉上眼。腦海中便不停閃過唐子禾那張充滿了蠱的臉。眼中毫不掩飾的反意仿佛夢靨般揮之不去。
“真是個妖……”秦堪喃喃苦笑。
霸州兵敗後,唐子禾巧計從兵手中逃,這些年如浮萍般來去。從此再也不提造反,秦堪原以為真的已經放棄了,直到今日他才從眼底裡發現了一抹沉寂了十余年的不甘和野心。
生來便是造反的人,從小被白蓮教收養,與白蓮教的長老在天津城裡相依為命,被灌輸了近二十年的謀逆思想,這種思想在腦海裡可以說是深固,哪怕被朝廷打敗過一次兩次,也只能暫時令蟄伏忍,卻從不肯放棄改朝換代的念頭。
依秦堪狠毒的子,邊如果出現這種危險的人,他必然毫不留地下令誅殺,將禍患掐死在萌芽中。
然而唐子禾不是別人,是自己朝夕相,已有了十余年夫妻分的枕邊人,秦堪如何下得了手?
無比煩躁地抓了抓頭髮,如何把這位以造反為畢生己任的反賊改造忠君國俯首甘為孺子母牛的良民,實在是一個迫在眉睫且難度比羽化飛升小不了多的棘手問題。
腦子裡胡思想糾結團之時,轎外傳來屬下恭敬的聲音。
“公爺,已到豹房了。”
…………
…………
選妃副使不能白當,既然為朱厚照選出了五十位待選準妃子,就算朱厚照一個都沒瞧上,也必須矮子中間選高個兒把后宮的妃子名位補齊了。
老實說,這種拉皮條的事秦堪很不願乾,哪怕是給皇帝拉皮條,他也不覺得有多榮耀,可是既然朱厚照給他派了這個差事,不乾也得乾。
秦堪是豹房的老人了,門口值衛的軍士只看了他一眼,連腰牌都沒查便紛紛退後一步按刀為禮,恭請秦堪。
豹房的格局跟皇宮大不一樣,進門便是一片廣袤如海的湖泊,初建之時便引豹房外西華池的活水,湖上建水榭回廊涼亭,還有一艘碩大無比的座船供朱厚照閑暇時遊湖賞景,原本朱厚照興致打算在座船上裝十幾門火炮,沒事便在船上和劉良開個房,順便對準皇宮金殿來一發,以增強大臣們生於憂患死於安樂的危機意識,被心驚跳的秦堪威脅一頭撞死在他面前,遂隻好悻悻作罷。
心事重重的秦堪進了豹房後目不斜視朝前走,腦中仍在反覆思索著改造反賊的計劃。
不經意間抬眼一掃,卻見湖面靠近岸邊站著兩排宦和宮,岸邊涼亭坐著一位袂飄飄的子,子俏臉帶著淡淡的輕愁,素手托腮定定看著湖面上的粼粼波神,心緒卻不知飄向何。
秦堪腳步一頓,心中暗歎一聲,終於還是著頭皮上前走進涼亭,躬朝施了一禮。
“臣,秦堪,參見貴妃娘娘。”
子正是劉良,十年前被朱厚照迎娶宮,第二年即被正式冊封為貴妃。
劉良的思緒被打斷,俏目輕抬,見秦堪站在面前,急忙起點點頭:“秦公爺免禮。”
秦堪直起,笑道:“臣打擾了娘娘雅興,實在罪過,臣覲見陛下有事相稟,這便告退了……”
秦堪轉便待舉步離開,劉良忽然在他後道:“秦公爺留步……”
“娘娘有何吩咐?”
劉良看著他,靜靜地道:“聽說秦公爺最近被陛下定為選妃副使,不知那些待選妃子裡,秦公爺中意何人為陛下枕邊添香的寵兒?”
秦堪苦笑暗歎,該問的總是逃避不了,今日出門前實在該看看黃歷的。
“選妃之事,臣只是奉旨而為,而且此事出力最多者乃禮部尚書和宣府遊擊將軍江彬……”秦堪毫無愧疚地把澄和江彬賣了。
劉良苦一笑,目卻依然清澈,仿佛能穿迷霧。
“多日不曾去府上拜杜家姐姐,最近好嗎?”劉良換了個話題。
“托娘娘的福,人尚安。”
劉良歎了口氣,目又回到波粼粼的湖面,俏臉上的愁意薄怨愈發明顯了。
“他曾說過要像他父皇一樣,一生隻為一位子鍾,弱水三千隻取一瓢飲,這十年來,他確實做到了……他是皇帝,天生坐擁三宮六院,這十年他卻隻獨寵我一人,已然非常難得了, 對嗎?”
秦堪半闔雙目,卻不敢搭話。
“一個人能被丈夫寵十年,其實真的已是前世修來的福分了呢……”劉良喃喃道,也不知是在對秦堪說還是在安自己。
秦堪沉沉一歎:“娘娘,陛下……終究是皇帝。”
“是啊,他終究是皇帝,他這一生還有許多大事要做,有許多責任要背,而我,這輩子卻只有他,他即是我的全部,滿滿佔據我心裡的每一個角落……”劉良說著說著眼眶一紅,兩行傷的淚水順腮落。
“有時候我真的很恨他,恨他為何偏偏是皇帝,為何他不是那個無憂無慮亦無掣肘的酒肆夥計,每日在店裡嘻嘻哈哈為客人奔走閑聊,我在一旁舀酒布菜,打烊收拾後回到家中,關上門一起細數今日賺得銅錢幾文,然後小心將錢收好,彼此給一個充滿希的微笑……”
劉良漸漸泣不聲:“‘牆裡秋千牆外道。牆外行人,牆裡佳人笑’,秦公爺你告訴我,年年歲歲,果真新人換舊人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