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昂一手挽著陳宮,一手指著自己心口,淚水漣漣。“陳相,我方寸已,還請陳相教我。”
陳宮著曹昂的肩膀,嘆息道:“這是太子家事,外臣不宜妄言。還是上書大王,請大王示下吧。”
曹昂握著陳宮的手不放,淚如泉涌。
陳宮嘆了一口氣,轉看看丁儀。“太子,事己至此,急亦無補於事。正禮千里而來,舟車勞頓,說不定還沒用飯。不如先安排他住下,再從長計議?”
曹昂這才反應過來,連忙拭去眼淚,吩咐人爲丁儀安排住,設宴爲丁儀接風。
陳宮主攬過了任務,領著丁儀向側院走去。丁儀很客氣,落後陳宮半個位,一言不發。來到客人所住的小院,陳宮命僕役領著丁儀的隨從去房裡安頓,自己走到一旁,看著牆角的一汪淺池出神。
丁儀跟了過去,靜靜地看著陳宮。
“丁夫人真的病了,生命垂危?”
“真的病了。”丁儀笑笑。“是不是垂危,不好說。”
陳宮轉過頭,打量著丁儀,眉梢輕挑。“是誰設的攻心計?這麼做,不太合適吧。”
“是不是攻心計,那要看陳相怎麼想。”丁儀笑了兩聲,又道:“陳相,兩國兵,攻城、攻心,都是題中應盡之義,有什麼不適合的?陳相設計,用益州人之貪得無厭,外用我吳軍將士的立功心切,不也是攻心嗎?”
陳宮眉頭皺得更,死死地盯著丁儀,眼睛眨也不眨。“這是誰說的?軍謀的沮授、劉曄,還是軍的郭嘉?”
“這麼簡單的計策,連我都能看得出來,又何必沮祭酒、郭祭酒。所難破者,不過因爲陳相用的是謀,不是謀罷了。”丁儀眼神微閃,避開了陳宮的視,轉頭看向池中的碧水紅魚。“謀可破,謀難敵,陳相堪稱智囊。只可惜,陳相能謀人事,卻不能逆時勢,一切都是枉然,誤人誤己。”
陳宮臉微沉,打算厲聲喝斥,張了張,卻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雖然不願意承認,但他知道丁儀說得有理,他再聰明,也無法逆轉時勢。所做的一切,不過是想爭取一個更有利的談判條件罷了。
只可惜,孫策反手一擊,就讓他陷兩難境地。
“陳相,識時務者爲俊傑。你是當世智者,天下大勢如何,你應該很清楚。用謀,無可非議,無非是兩國文臣武將鬥智鬥勇而已,認賭服輸,技高者勝。用謀,能不能,卻不由陳相左右。縱使一時得逞,將來也難免反噬。陳相讀史書,當三思而行,莫效無賴兒,作孤注一擲。”
陳宮眼神微,半晌無言。他的臉很平靜,心中卻掀起了驚濤駭浪。
丁儀這是什麼意思?是孫策察覺了我們的暗手,還是虛言恫嚇?那件事是法正部署的,他說萬無一失,可是誰知道是不是真的萬無一失。孫策邊有郭嘉統領的軍,人才濟濟,察覺出異常也並非不可能。
謀不是謀,關鍵就是一個字,不爲人知。一旦被人識破,一文不值。
看著陳宮沉默不語,丁儀忽然笑了。
陳宮轉過頭,斜睨著丁儀。“正禮爲何發笑?”
丁儀收住笑容。“剛纔陳宮問計,這是不是攻心之計,我沒有回答陳相。”
“現在願意回答了?”
“是的,只不過我們的目標不是子修。”丁儀鄭重其事的點點頭。“而是陳相。”
陳宮心頭一,險些破口大罵。他迅速收攝心神,笑道:“正禮,事不則敗,你現在就告訴我這些,是不是有失穩重?”
“無妨。”丁儀轉,向堂上走去。“就算陳相殺了我也無濟於事。”他轉過頭,又道:“陳相有暗手,難道我們就沒準備?”
丁儀笑著,上了堂,一邊走,一邊舉起手搖了搖。
陳宮迅速掃視了一週,尤其是院子門口當值的那幾個士卒。雖然沒看出任何破綻,心裡卻閃過一無奈。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誰敢說丁儀剛纔那麼大聲的說話,那麼明顯的手勢沒有專門的意義?就算他現在下令,將闔府士卒、奴僕控制起來,也未必能將消息完全控制住。
丁儀進了屋,在窗子後面,看著陳宮站在水池旁發呆,不由得一聲輕笑,帶著幾分得意。
“以卵擊石,自不量力。”
——
明知是計,陳宮卻沒有改變決定。面對曹昂的請計,他堅持曹昂請示曹,由曹決定。
曹既是君,又是父,他做的任何決定,曹昂都沒有理由拒絕,哪怕因此錯過與丁夫人見面,那也是曹的責任,不是曹昂本人的責任。
這是目前他能想出的最好辦法。
信使剛剛送出,曹的詔書便到了,要求曹昂將漢中的防務給樂進,趕往宕渠,主持益州北部的戰事,以便他騰出手來,趕往江州,準備迎戰孫策。
曹昂與陳宮商量後,接了曹的命令,委任樂進爲漢中太守,全面負責漢中防務。他對樂進說,形勢艱難,漢中怕是守不住,必要的時候放棄南鄭,退守白水關,擋住吳軍通往都的路即可。
樂進接了命令,向曹昂保證,但使有一兵一卒在,絕不讓吳軍通過白水關,威脅都。
曹昂迅速調整兵力,收防線,然後帶著一萬銳離開了南鄭,翻越山。
七月下旬,曹昂趕到宕渠,與曹相見。
看到曹的第一眼,曹昂就驚呆了。眼前的曹頭髮花白,神憔悴,看起來像是年逾花甲的老人,實際上他剛剛五十。
“父王,你怎麼……”
曹挽著曹昂的手座,苦笑道:“子修,接到你的書信,孤也是愁白了頭啊。孫伯符這一計甚是高明,孤是讓你走也不是,讓你留也不是,進退兩難。”
“父王,是兒臣無能,不能爲父王分憂,反讓父王累了。”曹昂鼻子一酸,落了淚。
“子修啊,你錯了。”曹著曹昂的手,眼神欣。“孫伯符當世英雄,眼界極高。若你真是無能之輩,孫伯符怎麼會將妹妹嫁給你,又何必這麼多心思,兼施,一心想勸降你?正因爲你德才兼備,忠孝雙全,他才這麼重視你,不希你爲孤助陣。有兒如你,孤便已經勝了他一籌。將來九泉之下,亦可無愧孫文臺,俯視袁本初、袁公路兄弟。”
曹昂心複雜,滿肚子話,卻不知道怎麼開口。
曹卻彷彿看了他的心思。“子修,你是不是想勸我休戰請降?”
曹昂點點頭。這一路上,他思前想後,覺得這是最好的解決之道。“父王當日與孫伯符一會,便引爲知己。十年過去,天下大勢如此,漢中、蜀雖是高皇帝龍興之地,孫伯符卻非當年霸王。以父王之見識,當不至於以爲益州可獨全。既然如此,還不早降,使益州免於戰,而全個人德,以庇子孫。”
曹笑了,起來來回踱了兩步,在檐下站定,仰著看著沉沉的天空。
“子修,你雖仁孝,見識卻稍遜孫伯符一籌。”
曹昂倒是不介意。“孫伯符當世豪傑,兒臣當日一見,便深自佩服,不敢妄想與之比肩。”
“是啊,不僅是你,我亦如是想,所以他能在十年間君臨天下,而你我父子雖苦苦掙扎,仍難免爲其所虜。”曹長嘆一聲,苦笑道:“現在不是我不願降,而是孫策不願我降。”
曹昂急道:“父王何出此言……”
曹擡起手,示意曹昂稍安勿躁。“這十年來,吳軍戰無不勝,軍中驕氣日增。新政推行卓見效,卻也有不弊端患,各州郡世家新政之利,卻貪心不足,暗地裡大做手腳,以圖厚利。此等人,僅憑說理是不夠的,只能行霹靂手段。可是孫伯符那人什麼都好,唯獨過於面善,下不得狠手,只好借親征益州這個由頭來做。”
曹哼了一聲,冷笑道:“這時候我請降,他豈能答應?”
曹昂目瞪口呆,半天才反應過來,卻依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聽曹這意思,孫策親征不是爲了攻取益州,反倒是爲了清理政?
“這……”曹昂結結地說道:“父王,這未免……”
“匪夷所思?”曹臉上的自嘲之更濃。
曹昂面紅耳赤,點頭也不是,搖頭也不是。他目不轉睛地盯著曹,希從他的臉上看出一些破綻。他覺得曹這理由太牽強了。吳國新肇,肯定會有不問題,但孫策卻不是什麼面善之輩,他當初殺豫州世家可是殺得流河,小兒不敢夜哭,何必需要借親征益州來理這些事。
這豈止是用牛刀殺,簡直是用干將、莫邪殺,代價也太大了。
見曹昂這般模樣,曹也沒說什麼,轉看向陳宮,藉著背對曹昂的機會,眨了眨眼睛,向陳宮遞了個眼。“公臺,你以爲呢?”
陳宮佯作不見。他暗自佩服曹,居然想出這樣的理由來說服曹昂,不僅曹昂震無言以對,連他都有些信了,而且越想越覺得曹的分析有道理。
他思索良久,一本正經地說道:“臣以爲大王一語中的,實乃千金不易之卓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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