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長寧這一禮彎下, 比任何空口承諾都要來得鄭重。

沈玹著實驚詫了一番。

他見過下屬對自己磕頭，見過百朝自己拱手, 見過對手向自己屈服, 卻從未有過皇室嫡親紆尊降貴地朝自己行國士之禮。蕭家的人，哪怕是同傀儡任人擺布，骨子里卻仍保持著皇室的清高, 這麼多年來, 沈玹便是再位高權重，于皇家人看來也不過是個披了張人皮的狗奴才。

他們既怕他，又瞧不起他。

以大禮敬他的，唯有蕭長寧一人。

這位年輕的長公主, 此時將雙手疊于額前，緩緩屈膝彎腰, 一禮到底, 瘦削的肩微微發，像是一株草，扎于世的風雨飄搖中，以一己之力扶起一個帝國的威嚴。

君以國士待我，我當以國士報之。曾經的沈玹對這句話嗤之以鼻，他不明白那些刺客為了一句承諾而前赴后繼地去送死是為了什麼，現在, 卻有些懂了。

蕭長寧仍保持著行禮的姿勢, 或許, 沈玹一刻不答應, 便一刻不會起。

固執得令人心疼。

淡薄的冬照在瓦楞間的冰棱上，折出晶瑩的澤。雪水消融，從檐下滴落，落在階前的水洼中，發出清越的聲響。

保持著行禮的姿勢很辛苦，蕭長寧手臂酸，就在快要支撐不住的時候，沈玹起，走到跟前站定。

從蕭長寧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筆的下裳和纖塵不染的皂靴。

下一刻，沈玹屈膝半跪在地上，以一個平等的姿勢和對視。他出一只修長干凈的手掌，輕輕拉下置于額前的雙手，有些無奈地說道：“你是個長公主，不該向臣行禮。”

蕭長寧緩緩抬眼，眸中泛著水，如一泓秋水，誠懇道：“你什麼也不缺，除此以外，本宮想不到別的法子表明誠意。”

“殿下一定要這樣同臣說話麼”沈玹半跪在地上，著同樣保持著屈膝姿勢的蕭長寧道，“當初婚的時候，你我未曾夫妻對拜，現在倒是補全禮節了。”

他還有心打趣，蕭長寧心下一喜，自知結盟一事有了希，忙問道：“那你可應承我了”

沈玹眼里已有了一捉不的笑意，卻仍繃著一張俊臉，裝作云淡風輕的模樣道：“殿下不妨說說，與我結盟，你能給我什麼好”

蕭長寧早想好了答案，對答如流道：“其一，當今朝堂權勢，你與太后各得一半，但太后終究是外戚，又是個頗有野心的人，俗言道一山不容二虎，你和遲早要分個輸贏勝負，既是如此，多個朋友總比多個敵人要好。”

沈玹心里其實也早有了答案，偏生不表出來，只面沉如水地坐在案幾后，盯著蕭長寧上下張合的瓣道：“繼續說。”

蕭長寧斂裾坐在他對面，極力游說：“其二，我是蕭家脈，你與我結盟，便是與天下正統結盟，史書也不會再對你有所詬病。”

沈玹嗯了聲，從案幾上的瓦罐中舀了兩顆腌漬青梅丟在酒壺中，又將壺架在炭盆上煮著，漫不經心道：“本督并不在乎史書如何評論。”

“其三，”蕭長寧深一口氣，緩緩道，“我可以為你拉攏越瑤。”

沈玹煮酒的手一頓。他面上出稍許興趣來，“有意思。不過本督聽說，北鎮司的越使一向中立，從不歸附任何黨派，又怎會看上東廠。”

“本宮自小同一起長大，自然了解。越家過本宮母妃的恩惠，為了報恩，堅持不愿歸附太后麾下，而是選擇效命于皇上。可的北鎮司實在是勢單力薄，又為太后所不喜，夾在錦衛和東廠之間，過得是兩面不討好的生活。”

說到此，蕭長寧眼中滿是希冀，子微微前傾靠近沈玹，“并非真的想要中立，而是因為不想歸附于太后，又廠衛不和的影響，陷了兩難的境地而已。若是東廠肯禮賢下士，冰釋前嫌，一定不會拒絕。”

蕭長寧認真的樣子真是可。沈玹角微微揚起，將燙好的酒水注杯盞中，問道：“殿下如此篤定，越使真的會答應與東廠為伍”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不會不明白這個道理。”熱氣蒸騰，酒香四溢，蕭長寧做了最后的總結，“沈提督可讓越瑤做應，打錦衛部，豈不如虎添翼”

沈玹輕笑了聲，抬起斜飛的眉眼看：“越使知道殿下如此坑麼”

“”

“怎麼能說是坑呢”蕭長寧半晌無言，一邊用眼瞄他，一邊小聲辯解，“越姐姐已經知道啦。在來見你之前，本宮便同通了書信，告知此事。”

其實越瑤并不反對。越家滿門忠烈，越瑤心里也是向著蕭家的，只要東廠能站在蕭長寧這邊，自然愿意出

綿薄之力。

“本督有一事不明。”沈玹整了整袖，問道，“殿下為何舍棄了太后，而選擇東廠”

杯盞中琥珀的酒水開漣漪，倒映出蕭長寧微紅的臉頰。

風吹窗扇，雪塊墜落，發出簌簌的聲響。

“因為我想活下去，風無限地活下去。”蕭長寧抬起眼，眸中水微，一字一句道，“我出嫁時，太后曾告訴我，只要我協助殺了你，便會風風地將我迎回宮中。”

沈玹一挑眉，沒想到竟直接將這種事抖了出來。

“可我又不傻，我知道在騙我。我從嫁東廠的那一刻起便了犧牲品，了皇族的恥辱。太后那樣的人，是絕對不會允許我這個污點活下來的。你若死了，太后再也沒了顧忌，我也沒了利用的價值，等待我的只有死亡所以，我要想活下去就必須和你一起，將閹人這個恥辱變至高無上的榮耀。”

沈玹仔細地聽著，問道：“你從一開始就明白自己的境，卻為何到現在才做出抉擇”

蕭長寧頓了頓，心虛道：“因為之前一直很怕你。”

沈玹喜歡不經意間的示弱和坦誠，又問道：“為何現在又不怕了”

“本宮又不傻，誰對我好，誰利用我，本宮看不出來麼況且，我”

我喜歡你。悄悄在心里說道。

越瑤曾告訴過：一事，誰先了，誰就輸了。

如此看來，已輸得徹底，卻甘之如飴。

“總之，”玉面緋紅，眼神清澈，強作鎮靜道，“你可愿意與本宮結盟，結束外戚干政”

沈玹的視線落在蕭長寧攥的十指上，已然看穿了沉靜外表下的忐忑。他沒有說話，只將案幾上的一杯熱酒推到蕭長寧面前，良久道：“飲下此酒，盟約生效。”

蕭長寧一怔，眼中的忐忑化作驚愕，又逐漸轉變欣喜：“你答應了”

沈玹嚇：“再不喝，本督就要反悔了。”

蕭長寧忙端起酒盞，與沈玹的那杯一，發出清越的聲響。顧不上灑出的酒水沾了袖口，一飲而盡，將空酒杯倒扣在案幾上，辣得皺眉吐舌，卻仍笑得燦爛，說：“行必果，諾必踐”

沈玹著蕭長寧紅上淋淋的水，眸一暗，不由地想起了昨日在碎雪中的那個深吻。他忍不住出一只手，越過案幾，輕輕拂過的，拭去那一抹引人遐想的水，另一只手端起自己的酒盞送到邊，仰首飲盡。

喝酒的時候，他狹長凌厲的眼睛一直著蕭長寧。烈酒，他卻連眉頭也不曾皺一下，只朝舉杯示意，“歡迎加東廠，長公主殿下。”

不知是酒意上頭還是心旌搖，蕭長寧只覺得被他過的地方宛如過電，熱流從四肢百骸騰地一聲涌上臉頰，雙不自覺發。

只能掩飾似的輕咳一聲，調開視線道：“既已結盟，有兩件事本宮需向你坦白。”

沈玹從容自若地收回手，道：“請講。”

蕭長寧竭力平復紊的心跳，說：“年關太廟祭祖，太后和錦衛會有所行，你要當心。”

意料之中的事，沈玹并無訝異，平靜道：“此事，已有應上報本督。”

這麼快東廠辦事的效率還真是

蕭長寧又有些忐忑起來。雖已與東廠結盟，但和廠中番子比起來，實在是太勢單力薄了，真擔心沈玹嫌棄無用，而毀了結盟之約。

沈玹似看穿心中所想，低沉道：“殿下只需穩定太后和皇上，其余的什麼也不用你做，本督自會安排。”

蕭長寧點頭，張了張，言又止。

沈玹問道：“殿下想坦白的第二件事，是什麼”

“第二件事”蕭長寧出難以啟齒的神，眼神飄忽了半晌，方鼓足勇氣愧疚道，“先說好，這件事的發生完全是個意外，你聽了莫要生氣。”

沈玹道：“且說說看。”

蕭長寧卻連連搖首，央求道：“不你答應了不生氣，本宮才敢說。”

沈玹挑眉，不知又在搗鼓什麼。約莫著想也犯不了什麼大錯，他索頷首應允道：“本督應了，說罷。”

蕭長寧張地著袖邊，垂著頭一副愧疚的模樣，支吾了半晌才用細若蚊吶的聲音道：“那個，如果說，本宮不小心弄丟了你的寶貝，你會怎麼樣”

“”沈玹沉默了一會兒，皺眉道：“什麼寶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