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錦惜這句話,說得其實很晦。
可那一瞬間,白鷺竟然聽懂了,愕然了半晌,臉上才出現了後知後覺的紅暈,道:“是,奴婢這便去知會潘全兒。”
陸錦惜點了點頭,白鷺便退了出去。
上午也沒打算出門。
府裏每日都有事要理,當下陸錦惜便青雀將那些要回事的丫鬟婆子們帶進來,一件件把事料理妥當,準備先等潘全兒的消息,再做下一步的打算。
卻說潘全兒一大早起來,本在忙活修整花園那件事。
這是陸錦惜前天代下來的,他萬般重視。
沒想到,還沒來得及出門找花匠,白鷺那邊就來了消息,說有兩件重要事給他。他聽了,未免覺得一頭霧水——
這府裏,是要變天了?
從不關心大公子死活的二,竟然要為大公子請鬼手張?
乖乖。
潘全兒琢磨了一陣,約覺得往後怕是要警醒著點了:二的態度變化起來,實在人琢磨不,要一個不小心,什麽時候踩了雷池都不知道。
心裏給自己敲了敲警鍾,潘全兒也不耽擱,立刻就往回生堂去了。
長街上,來往的行人已經多了起來。
販夫走卒們的聲音,拚湊在這個還飄著晨霧的早上,顯出一種帶著煙火氣的嘈雜。
回生堂裏,求醫問藥的人們已經來了。
顧覺非是聽著那一味一味報藥名兒的聲音醒來的,眼慢慢地翕開一條兒,微微泛黃的窗紙上,幾許亮便照了進來,進他眼底。
外頭簾子一掀。
紀五味端著裝了熱水的銅盆進來,便瞧見他已經睜眼,有些驚訝:“您醒了,師娘正我來看看您,要喚您起來用個早飯呢。”
說著,便將銅盆放到了一旁的木架上。
這一夜,顧覺非其實沒睡幾個時辰。
上蓋著的是厚厚的被子,還著熱氣兒。
他看了,才有些回過神來,掀了被子起:“有勞你了。昨夜沒防備,竟喝多了。難得沒被你師父扔出去,今早不是從大街上醒來,真得恩戴德一番了。”
紀五味一聽就笑了起來。
他們師父是什麽德,他們實在是再清楚不過了。
“師父就是小孩子脾。不過平日裏都有師娘在,您往後就是再來回生堂,也不會被扔出去的。”
兩句話的功夫,顧覺非已經起來。
因為沒披寬鬆的鶴氅,他那平時被遮擋著的寬肩窄腰,便都了出來。
人在這屋子裏一站,形修長而且拔,發束銀冠,即便料上有些褶皺,竟也覺得滿室生輝,人如玉樹。
紀五味看得便是一呆,接著一拍自己腦門想起來:“糟了,差點忘了您的外袍,剛才師娘還代過呢,您等等……”
話還沒說完,也沒等顧覺非反應,他便又急匆匆跑了出去。
顧覺非看著,無奈地搖了搖頭。
昨夜酒喝了不。
一早醒來,隻覺得後腦勺沉沉的一片,太也突突地跳著,好像有弦兒繃上了。
他忍不住抬手,使勁地按了按。
回想一下自己這二十九年裏,有這樣放曠又放縱的時候,心底那一層嘲諷,也就越發重了起來。
銅盆就放在角落裏,邊上還搭了一條幹淨的方巾。
顧覺非剛走過去便瞧見了,接著就下意識地朝著自己刺著暗銀竹葉紋的袖子上一,然後反應過來——
外袍不在。
“糊塗了……”
他頓時笑了一聲,琢磨了一下,向暖炕那邊看去。
昨夜被人遞的那一塊雪白的方巾,此刻被疊得整整齊齊地,就放在引枕邊上。
是他剛才起的時候沒有注意,並未看到罷了。
那一瞬間的覺,忽然有些複雜。
陸錦惜。
這三個字,又如此清晰地出現在了他腦海之中,讓他回憶起昨日傍晚,夕餘暉下的一言一語,一舉一。
溫婉的微笑。
的神態。
細致的言語。
他一時又有些出神。
還好這時紀五味又進來了,這一次拿著他昨日被醒酒湯潑過的鶴氅,看上去已經幹幹淨淨了。
“大公子,您的服。昨夜師娘說看你跟師父喝大了,總不好你穿著一髒服走,便自作主張給洗了一遍。”
顧覺非於是回過神來,手接過:“張夫人一片好心,哪裏有什麽自作主張之,多勞費心了才是。”
“師娘還讓人煎了半碗醒酒湯藥,跟今日的粥菜配著,藥也溫養,算食補。方才您睡著的時候,我已端到桌上涼了一會兒,應該可以喝了。”
紀五味了自己的頭,年輕的臉上帶著一種朝氣。
“師娘說了,讓您好歹用些,回頭不頭疼。”
顧覺非目一轉,便瞧見了那不大的圓桌上,不知何時已經擺上了一隻瓷碗,裏頭裝著淺褐的藥湯。
除此之外,竟還有一碗冒著熱氣的白粥,配了兩盤小菜。
看上去,實在是很簡單。
可那一點熱氣兒,好像能冒到他心裏一樣,可越是如此,就越是想起昨夜的種種……
他強將那一腥氣兒了下去,掛上了謙和的笑容:“替我謝謝你師娘,也謝謝你師父。”
怎麽連他師父也謝?
紀五味睜大了眼睛,一下有些沒反應過來,不過也沒多問,隻道:“那您先喝藥用飯。我就在外麵切藥,您有什麽事再我。”
顧覺非點了點頭,應了聲好。
紀五味便走了出去。
顧覺非人在裏屋,站了一會兒。
也許是因為遊學時候,在這樣的地方走過很多,也見過很多。
所以,他站在這相比於太師府顯得簡單甚至簡陋的屋子裏,竟沒有半點違和。
他將外袍放在一旁,先洗漱過,將上沾著的酒氣都去了去,再用方巾將手指上沾著的水珠,一點點去。
這時候,才慢慢將外袍披上。
就好像披上一層盔甲。
那一瞬間,昨夜所有的狼藉與狼狽,好像都被這鶴氅一蓋,消失了個幹淨。
微微漾著的水麵上,倒映的,又是一個完無缺的顧覺非。
他坐下來,把醒酒的湯藥先喝了,才用過了桌上放著的清粥小菜,將口中那苦味兒給下去。
等他掀簾子走出去的時候,外麵堂上早已經忙碌了一片。
坐館的大夫們,忙著給人開藥看診。
昨夜也喝大了的鬼手張,這會兒裏含了片人參,一臉沒事兒人似的,給病人按脈。
夥計學徒們,則做些打下手的活計。
藥櫃前麵的小桌上,已經架了專門用來切藥的小鍘刀,紀五味就站在那邊,手上按著鍘刀,下頭是塊切了一半的天南星。
但他這會兒沒切,正在跟一個穿青直綴的人說話。
不是旁人,正是應了陸錦惜吩咐,來這邊請鬼手張的潘全兒。
紀五味道:“這一大早,還是來請我師父的麽?”
“可不是,不過這一次也不急。”
潘全兒笑了起來,這一次倒是多幾分從容。
“我們府裏廷之大公子,自小患有疾,一直也沒能治好。”
“二遣我來問,看看張大夫是不是有空給看看。一時沒空也不打,什麽時候有空,將軍府這邊都能等。”
“這樣啊……”
紀五味皺了皺眉,琢磨著便要去知會師娘與師父。
沒想到,一抬眼,就瞧見顧覺非已經走了出來,一時便放下了鍘刀:“大公子,您吃好了?”
顧覺非就站在不遠。
他已洗漱妥當,眉目清朗,雙目幹淨且深邃;一手放在前,一手負在後,則是一的從容。
大堂是喧鬧的,他那一角,卻是安靜的。
潘全兒聽見紀五味這一聲,隨著抬起頭來看去,便有些驚訝。
他見過的達貴人也不了,一眼就看出這人份不普通來。隻是他畢竟以前也沒見過顧覺非,當下也沒出聲。
顧覺非出來,本是打算告辭。
隻是他沒想到,一出來竟然就聽見了“將軍府”三個字,一時不由多看了潘全兒一眼,也注意到了他腰間掛著的將軍府牌子。
將軍府,二,大公子……
算算,這說的,竟然是薛況和那個胡姬生的庶子?
顧覺非心下,一時覺得古怪起來。
若他沒記錯的話,這個做薛廷之的庶子,平日裏該不很陸錦惜的待見,在將軍府也向來沒有什麽存在。
瘸就瘸,一個胡姬所生的孩子,統不正,誰會去關心?
可現在……
他竟然聽見眼前這個仆役說,陸錦惜要找鬼手張給這庶子治?
真是……
什麽稀罕事都出來了。
顧覺非的目,從潘全兒的上轉開,麵上則帶著溫文的微笑。
他所思所想,半點都沒顯出來,隻走到近前來,對紀五味道:“攪擾了你們一夜了,這會兒也該回去。不過我看你師父那邊正為人號脈,倒不好上去打擾。還勞你一會兒幫我告辭,便說我過不久再帶酒來,告今日不辭而別之過。”
紀五味有些驚訝。
不過想想也是,一夜沒回,太師大人肯定會擔心啊。
他連忙笑起來:“那您路上小心,我一會兒便跟師父說去。”
顧覺非點點頭,便直接出了回生堂。
回頭一看,那一副楹聯還掛著——但願世間人無恙,何愁架上藥沾塵?
“何愁架上藥沾塵……”
他念了一聲,忍不住笑起來,轉眼卻想起了薛況,又想起了自己的前路,竟有些迷茫起來。
所幸眼下閑著也沒事做,要回太師府,也不差這麽一時半會兒。
顧覺非琢磨了一會兒,便順著街道走下去,了城門,直接往長公主府去了。
永寧長公主的宅邸,乃是先帝爺賜下,當時還是“公主府”。
後來嫁給了將軍府二房的薛還,便擴建了一番;待得蕭徹登基,又改了“長公主府”,再次擴建了一番。
如今,已算得上京城數一數二的府邸了。
顧覺非與永寧長公主乃是識,昔年也曾到訪。所以,門口的下人,直接就引了他。
六年不見,他隻覺得長公主府又富麗了一層。
假山林立,亭臺如畫。長廊上掛著各的鳥雀,下頭栽著的海棠,已經有不開了,更顯得一派鮮妍。
人一進來,就有幾個已經得了信兒的侍因他往暖閣裏坐,又端來了茶點。
“大公子可也有好久不見了,奴婢們都還念叨您什麽時候會來呢,不想不得念。不過您今兒來得不趕巧,長公主昨夜喝得多了些,還沒起呢。”
喝得多了些?
顧覺非一聽,想起昨日筵席上與永寧長公主眉來眼去的那一位,頓時一哂:“是我太久沒來,竟忘了。我坐等一會兒,無妨的。”
侍們聽出他話裏的意思來,便都捂一笑。
因為伺候在永寧長公主邊多年,也知道這一位與長公主好的公子是什麽脾,所以們也不多話,無聲退到了一旁去。
紅木雕漆小方幾上,茶盞點心都已經放好。
不過,也有幾本閑書放著,更有一冊嶄新的藍皮簿子放在上麵,也沒標注什麽字。
顧覺非看見了,卻沒去翻,隻端了茶來吃。
就這麽等了差不多有兩刻多近三刻,永寧長公主才打外麵走進來,臉上帶著幾分懨懨,即便是有致的妝容,也掩之不住。
一見了顧覺非,便沒忍住,扯著角,笑了一聲:“你顧覺非這般的不解風,不曉風月,上山當和尚,倒是頂頂合適。這二十九年找不到媳婦兒,難保不是活該呢!”
顧覺非頓時無言。
男之事,他平素克製,自是不知詩中所言的“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到底是個什麽覺。
永寧長公主開口這一句,夾槍帶棒的,他怎麽聽不出來?
隻是實在也不知道該怎麽回罷了。
見他不說話,永寧長公主這才輕哼了一聲,解了幾分氣。
侍們已又端了新茶上來,接了,喝了一口,醒了醒神,才向顧覺非道:“這一大早的,你不在太師府裏陪老太師,卻來了我這兒。上酒氣雖淡,卻不大蓋得住。這是一夜沒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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