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冷然，這樣的肅殺。

仿佛攜裹著邊關的風刀雪劍，驟然出現在繁華熙攘的京城，如此格格不，卻又如此讓人熱淚滿眶。

沒有一個是酒囊飯袋，每一個人都曾在戰火中洗禮。

千般整肅，萬般鐵，盡是沙場為他們烙印下的痕跡。

這一刻的陸錦惜，其實是茫然的。

毫無防備，也毫無準備。

永寧長公主一拉，好似將從幕後拉到了臺前，可還不知道自己應該唱什麽戲。

那是一種發自心的栗。

可以清楚地知到：他們跪的不是，而是那個在邊關叱吒風雲的武威鎮國大將軍。

長順街上，除卻這九門提督轄下的步兵營，尚有許多達貴人。

每個人都在看，每一道目都落在上。

他們看見了這個很的人，也仿佛看到了背後虛空裏，那一道高大偉岸的影，沉默，凝重，久久佇立，也久久不語。

太靜了。

沒有半點聲音，讓人心中慌。

先前千般萬般的爭吵，在此刻都消無了蹤跡。就連沿路的馬匹，都仿佛覺到什麽，不敢出聲。

隻有永寧長公主，見了這場麵，眼底劃過了一微不可見的嘲諷。

牽著陸錦惜手掌的手指，微微用了一點力。

陸錦惜一下覺到了，回眸看去，隻建永寧長公主含著笑著看，目中似有深意。

於是，明白了過來。

這是要借的份，理這一檔子壞了顧太師麵子的棘手事。

看得出，“大將軍夫人”這個份，還是很好用的。

陸錦惜心底略有無奈和苦，隻好強自鎮定下來，沉了心神，抬起眉眼，向著前方拜倒的劉進看去，朗聲道：“還請劉大人快快起。妾不過是一介婦人，何值得劉大人如此大禮相待？”

“回稟夫人，末將隨大將軍提攜，戰場殺敵，出生死。知遇之恩，沒齒難忘。若無大將軍，便無今日之劉進！”

劉進卻暫未起，臉上竟也是一代名將的卓絕風采。

“大將軍曾言，敬夫人如敬大將軍。末將等皆乃大將軍舊部，見夫人，如見大將軍！”

對著滿街的達貴人，他一口一個“老子”；

對著永寧長公主，他勉強道上一句“下”；

唯有對著陸錦惜，這一位薛況的發妻，常年與大將軍聚離多卻為他養育著子、照顧著家族的人，他謙卑地自稱一聲“末將”。

這裏麵含著的那些沉甸甸的東西，陸錦惜哪裏聽不出來？

一時有些沉默。

為這一番話裏藏著的敬重，也為那一句“敬夫人如敬大將軍”……

薛況，竟然對他的部下，說過這樣的話？

想起了奉旨婚，想起了府中的庶子薛廷之，也想起了那早早移到陸氏手中的時中饋，也想起了陸氏的幾個子，想起了長公主格外的厚待……

如今還要加上這一句“敬夫人如敬大將軍”。

心底一時複雜。

不過複雜的都是旁人的事了。

陸錦惜意味不明的勾了勾角，在旁人看來，或許便帶了幾分淒婉之。

隻道：“既然是敬我如敬大將軍，便請劉大人起吧。大將軍故去已久，舊日之事都是傷心事。卻不知您今日換防，所為何事？”

劉進聽了，到底還是起了。

整條街上步軍龍字營與虎字營，這才隨之起，其中也包括了一直在劉進邊不遠的白袍青年，方行。

劉進道：“回夫人，今日種種，隻為一口意氣之爭。方參將昔年在大將軍麾下效力，久在含山關。”

“戰事平息以後，朝廷兵員調，這一大幫愚蠢文以方參將年輕氣盛為由，強調方參將回京，充任了雲麾使。”

“方參將未有反駁。可如今他們又以種種莫須有之理由，參劾於他！”

“如今沒仗打了，兄弟們心裏不爽快，所以出來湊湊熱鬧。”

長街外，所有人都聽傻了！

他竟然毫不避諱，就說自己是為一口“意氣之爭”，就是“心裏不爽快”，就是來“湊湊熱鬧”！

這也太耿直了吧？

一時之間，無數人了一把冷汗。

就是陸錦惜聽了，也是不由怔住：一則因為這個看似大老的劉進，措辭考究，條理清晰，膽氣雄渾；二則因為他話裏的這一番意思……

方行？

陸錦惜眉頭微皺，剛念著這個名字，便覺到劉進旁有一道目，落到了自己上。

隨之去。

是那個起後，便站在劉進邊的白袍青年。

看得出他的確還很年輕，頂多也就二十五六歲，麵容俊朗，隻是眼角有一道淺淺的舊傷疤痕。

一雙狹長的眼，末端微呈三角，自有一輕狂的邪氣。

加之他此刻勾了半邊角，越發襯得放不羈，隻是幹的軀之中，又好似藏著兇猛的力量。

他注視著陸錦惜的目裏，帶著一種令人難安的刺探，甚至還有嘲諷，不屑。即便眼見著陸錦惜向他看來，他也半點不避諱，反而饒有興致地打量著。

薛況舊部，的確知道“敬大將軍夫人如敬大將軍”，可並不是人人都讚同。

方行，便是其中一個。

他跟隨薛況的時間其實不很長，但因天生聰明，於征戰謀略卓有天賦，是以耳濡目染之下，也比尋常將士更為出。

戰場上建功立業，乃是最簡單的。

黃沙場裏走一遭，把一白袍染得鮮紅，出來便是二十歲出頭的含山關參將，薛況手下得力的一位“白袍小將”。

便是當年的薛況自己，建功立業也沒這樣快。

所以普天之下，他佩服的人，一個沒有；若要摳，薛況頂多隻能算半個。

對於薛況這一位孀妻，方行亦有所聽聞。

善良弱，手無縛之力，即便有一品誥命的頭銜在，一家子其實也管得不怎麽樣。

實在不是什麽值得敬佩的人。

剛才他跟著長拜下，隻不過是為了那一點對大將軍的尊敬，跪的隻是“大將軍夫人”這個名頭，而不是陸錦惜這個人。

所以此刻，他覺得竟然與劉進說話，實在有些不知自己地位。

這是一種讓人不舒服的打量。

陸錦惜能覺到。

輕蔑，輕視，嘲諷，不讚同……

但是，沒有敵意。

因為“敵”這個字，並非可以隨意用在某個人上，至得有承認可與之為“敵”的本事。

方行……

看永寧長公主方才的反應，這個就是了吧？

昔年邊關的三品參將，調回京城為一名四品的雲麾使……

也的確夠憋屈。

雲麾使，乃鑾儀衛屬下，主管皇上皇後的車駕和儀仗，乃是一個距離天子很近的職位。

在許多人看來，借著這個職位，便可平步青雲。

可對一個在戰場上跑馬，已經建過功立過業的年輕參將而言，即便是伺候皇帝皇後，這種職位隻怕也與“車夫仆役”差不多。

尤其是他一個參將當得好好的，先被文集團們參劾，調回京城，任了雲麾使。

如今還是這一群人參劾，要他連雲麾使都當不。

陸錦惜不從政。

但人跟人的關係，利益與利益之間的糾葛，卻亙古不變。

約略能猜到，參劾之事與方行此人風格有關，但應該也有不其他貓膩。

如今九門提督劉進敢當街鬧事，背後一則不了，二則不了這一位白袍的“方參將”攛掇。

腦子裏的念頭，一晃就過去了，也沒有留多久。

陸錦惜對自己此刻的作用，有很清醒的認知：隻是被永寧長公主推出來，解決這件事的“槍”罷了。

所謂的“大將軍夫人”的名頭，不會真當回事。

敬是敬，但與“聽命”相比，天差地別。

是以，陸錦惜隻當沒看見方行的輕蔑，在心底斟酌了一番措辭，才回了九門提督劉進。

“朝野之事，我一介婦人，並不很懂。”

“劉大人一時意氣之爭也好，深思慮也罷，堵了這許多員大臣在道上，是您的選擇。諸位大人領的是朝廷俸祿，三五天不，凍不壞不死。”

眾人一愣，隨即便有不人出了憤憤之。

永寧長公主也是眉頭微微一挑，有些詫異，就連方才那輕蔑的方行，都一時錯愕：在說什麽？

陸錦惜自然知道他們在想什麽，卻並未對他們解釋半句，隻依舊敘說，娓娓道來。

“可是這一條街上，尚有販夫走卒，平頭百姓。小小一家，做點買賣，跑跑腳，以此糊一小家之口。”

“大將軍半生戎馬，劉大人亦出生死。無數將士，頭顱一拋，熱盡灑，甘以命相換，為的不就是一個太平盛世，能讓他們求個生計，過個安定日子嗎？”

“可如今，您為的到底是什麽？”

“……”

滿地的安靜。

誰都沒有想到，所謂的“一介婦人，不是很懂”，竟然說出了這樣的一番話來。平實樸素，卻打人心……

劉進愣住了。

他這個時候，才下意識地向著周圍去：街道最不起眼的邊角裏，是推著小車的商販，是拿著麵人的孩，是提著藥包的老婦，是一寒酸的士子，是扛著貨的腳夫……

於是，恍惚就想起了。

昔日，是他們，在長安街上，夾道相迎，開出陳年的酒，捧來新摘的瓜果，簇擁著他們，滿麵笑。

如今，還是一樣的人，卻都換了憂心與驚懼，藏在不起眼的角落裏看著。

那一瞬間，劉進愧難當。

陸錦惜卻有些沉重。

其實不過瞧見旁邊百姓，隨口一試，誰想到，這一群沙場上賣命的，竟都容。

薛況的舊部……

暗暗一歎，放和緩了聲音，續道：“再大的事都會好的，總有更好的解決辦法。還請劉大人，先盡快調遣換防之事，其他的再想也不遲。”

“末將遵令！”

下意識地，劉進便抱拳應聲，可等到話出口，他才意識到：對大將軍夫人，是不必用“遵令”這個詞的。

一時自己都愣了一下，但是也不及多想。

他是堂堂七尺男兒，出外打仗，吃的都是老百姓們納的糧，更知道半生崢嶸到底為了什麽。

如今有不妥，早早改了就好。

大將軍夫人說得很對：總有更好的解決辦法。

回頭找個沒別人，不會波及的地方，再好好收拾這一幫文糊塗蛋！

心裏主意一定，劉進便直接轉下令：“步軍營聽令——九門換防，龍字營換虎字營！老子給你們一刻時間，誰換不完，誰來老子這兒領軍！”

“聽明白了嗎？！”

“明白！”

眾步軍營將士齊聲回答，氣勢如虹。

劉進滿意地點點頭：“開拔！”

於是長順街上，一時隻有急促沉重的腳步聲，鎧甲鐵片的撞聲，還有偶爾會發出的調令聲。

步軍龍字營與虎字營，飛快奔跑，在長街上，竟匯聚兩條錯的黑長龍！

陸錦惜了許久，目又漸漸落在那些等待的大臣們上。

有的人心虛地轉開了目，也有人仔細地看著。

不一刻，兩條長龍便徹底錯而過，各自在長順街的盡頭消失了影蹤。

劉進轉來到永寧長公主的車駕前，對著陸錦惜躬再拜：“此次多蒙夫人點醒，九門換防事已盡畢。末將待回衙門料理善後事宜，特拜別夫人！”

“有勞劉大人，還請保重。”

陸錦惜亦謙恭地一頷首，還了個半禮。

劉進這才三步退後，一折回到那棗紅馬前，拽著馬鞍與韁繩，一腳踩上馬鐙，翻上馬，帶著幾個近衛屬下，向步軍統領衙門去了。

那方行亦隨在其後。

隻是他人在馬上，卻不由回頭一。

那一位大將軍孀，芙蓉如麵柳如眉，腰肢纖細，脊背直，白玉抹額一點，襯得如雲似月。

即便站在永寧長公主邊，竟也不輸半分。

滿麵的從容，一的坦！

善良？

懦弱？

沒有手段？

心底一時有些奇異的疑，以至於他麵上的表，都變得古怪起來：大將軍薛況的人，孀妻……

旁邊一名上了些年紀的城門尉見他這般，不由奇道：“方大人這是怎麽了？”

不舒服？

方行手掌一翻，沉重的青鋼劍，在他長著老繭的手中輕得好似一桿花槍，隻這麽隨意地一轉，煞是好看。

扯開了邪氣的角，他一，眼眸微瞇，聲音放曠得很。

“沒大事，就是不小心被個人勾引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