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戎瞧了幾眼這行字，又看了看卷面的其他地方。

一片空白。

后面幾張卷子也都是空卷。

這應該就是唯一的軸大題了，占卷面分值超過一半，也是與其他同窗拉開差距的地方。

趙戎點點頭，喝了口攜帶竹筒里的清水潤潤嗓子，開始破題。

這道題很有意思，不管是題目,還是出題人。

按道理，學館大考的卷子一般都是模板印刷，前面的試策題都是統一的公模字，唯獨這道試策題，卻是保留了原出題人隨潦草的字跡。

趙戎估著應該是墨池學館請了書院某位德高重的老先生出的題。

趙戎倒是曾聽晏先生說過，儒家書院,在一眾‘先生’之上，與山長一人之下,還有一級特殊的存在,名為‘六君子’，是六位特殊的先生。

他唯一所知的，是現任的主管外務的袁副山長，和墨池學館老祭酒，就是其中之二。

這道題說不得就是某位‘六君子’大佬題的字。

書院原封不的印出來了。

不過老先生可以隨手出題，他們學子卻是不能隨手作答。

幾息，趙戎腦子轉的極快，手也沒閑著，指間飛速轉筆，這是以前學生時代的習慣，周圍偶爾抬頭瞟見的幾個考生，是看的一愣一愣的，眼都花了，總擔心趙戎手上這只筆飛出來砸到人。

他們還目期待的看去看向前方監考的胖先生,期盼他管一管,可惜那位微胖的老先生看起來比某位趙姓考生還不靠譜，坐那兒手背撐著頭,白眉低垂，昏昏睡。

趙戎并沒有發現他的隨手轉筆影響到了場上幾個有某種強迫癥的考生。

眼下這道題，讓他覺得有趣。

經義的試策題普遍分兩類，這道很明顯是‘修題’，但是并不比專業更強的治國題好答到哪里去。

因為‘眾人皆有余我獨’這句話，若是趙戎沒記錯，儒家十三經里并沒有。

它是出自《道經》！

若趙戎又沒記錯的話，這句話在《道經》的原文應該是：

……眾人皆有余，而我獨若。我愚人之心也哉！沌沌兮……

趙戎頷首輕語：“有意思。”

儒家學院的試策修題，竟然是考道家的圣人言。

所幸趙戎與大多數學子不同，不敢說通讀百家諸子，但是對于和儒家并列的道墨二家，他是一向十分的興趣，私下里花費過不時間研習，甚至當初在終南山，還能當著數十萬人的面辯贏一位道家君子。

當然這并不是說他比道家君子還要專業，而是憑借著前世記憶的優勢，他在某一些道家思想上的理解，十分獨特超前。

另外,道經他也是的不能再了，‘清靜’與‘無為’兩道東來紫氣就是出自玄黃界第一本《道經》。趙戎得到之后，自然是興致的又去翻讀了幾遍三千言《道經》，猜測著還會有什麼有趣的字句幻化了東來紫氣。

所以眼下這題出的確實符合趙戎胃口。

“也不知是哪位先生，很合口味……”他眼眸亮亮，有些好奇。

不過，這個獨辟蹊徑的出題固然現了那位不認識的出題的老先生學貫百家的氣魄，但是同時也對答題的考生的眼界與知識涉獵面要求十分之高。

趙戎估著，此刻考場上和他一樣看到這道題的學子們，應該大多數正在犯迷糊，說不定還在嘀咕……咱們儒家十三經里面有這句話嗎？這到底是出自哪的？圣人們都是話嗎天‘曰曰曰’整出來這麼多屁話？

估計只有部分像魚懷瑾這樣通讀儒經的，或是對道家典籍有所涉獵的學子，能察覺到一些不對勁。

不過也可能……不考生就沒趙戎想的這些疑煩擾，直接把它當作沒讀過的儒家經義里的圣人言，反正圣人的話這麼多，只要不是罵娘……咦說不定罵娘也有呢，所以能說出什麼話來都不意外，然后大伙直接當場‘活學活答’了。

然而在試策中，理解錯題目的出，必然會忽視了出題人的考察意圖，偏離答題的正確方向。

短短十息，就審完了題目。

伏案的趙戎戰后仰了下，活下筋骨。

什麼學霸破題。

趙戎角勾起一道自信的弧度，同時抬頭觀了下四周，想看看其他人對這道題的反應，然而卻發現……他似乎寫的太快了，大部分學子們好像都還在寫第一面的帖經斟詞酌句中。

這……本公子有點寂寞呀。

然而接下來，趙戎很快就發現了他的轉筆好像不小心影響到了旁邊的幾個學子。

后者投來或幽怨或不滿的眼神。

趙戎默默停下了指間轉的筆，略微歉意的笑了下，繼續低頭，安靜答題了。

理解了題目的出與含義后，現在要做的第一步就是破題。

并不是說題目是‘眾人皆有余我獨’，你就直接以它做標題，全篇‘復讀’它的含義。

這種直接無腦使用的行為，是下下之舉，改卷的先生們給分都是看心。

所以現在趙戎要做的，就是思索出卷人給出的這個命題，結合自思考，另起兩三句煉濃的短句，作為文章的起首兩句，也是作為接下來全文的中心提綱。

這一點，也被稱之為經義試策中的破題。

不同水平的儒生，破題的深度與角度不同。

據趙戎以往觀察的經驗，最主要的，還是要命中題目背后的出題人心中的喜好與傾向。

所以，經義的試策題，就和趙戎前世的某些命題作文一樣，某種程度上說，就是要‘拍’出卷先生的馬屁。

但是拍對馬匹，至多只是中上之策。

而真正的上上之策，是在方向正確之余，再多一些讓出題人眼前一亮的新奇觀點，然后輔佐彩的文筆，最后在來一手整齊漂亮的字跡，那就能做出一篇當之無愧的按習慣會被全學館傳閱的滿分試策文。

理清了這些，趙戎開始破題。

眾人皆有余，我獨。

表面理解上，好像是說‘我’不如眾人，‘我’像個愚人，是一句自嘆。

但你可千萬別傻乎乎信了。

被罵了都不知道。

用腳拇指想想都知道，道家圣人是在謙虛啊。

簡單點，你只要把他的話反著聽就行了。

其實他想說的是，真正的愚人是你們，是你們不如他。

這就像‘眾人獨醉他獨醒’一樣。

你想啊，一個圣人拿去和一群世人相比較，當然會顯得他格格不，顯得他像個愚人笨人。

他后面說什麼‘我愚人之心也哉’，伱也別信，而且注意，他說的是‘愚人之心’，不是‘愚人之行’，圣人沒有做愚蠢的事，而是有一顆與眾人相比顯得愚蠢的心。

妥妥暗夸自己，曲高和寡，在渾濁世間顯得愚蠢了。

若是理解了這一點，算是明白了一半。

剩下來要細究的關鍵，就是什麼‘有余’，什麼‘若’。

圣人他的‘若’肯定是好的，眾人的‘有余’肯定是被他老人家否定的。

眾人與圣人之間相差的到底是何，以至于讓前者顯得‘有余’，后者顯得‘若’。

這二者到底又是指什麼，這短短九個字里并沒有明確的說出來。

但是趙戎很容易便想到了答案。

道家道家，圣人擁有的當然是‘道’，而眾人缺‘道’。

趙戎又想起了他所認識的道家君子陶淵然，他地位尊貴，卻終日布草鞋，生活寡素，只有些基本用品。

所以這個‘道’還引起了一個表面的現象，那就是有道的圣人孑然清貧，而無‘道’的眾人富足有余。

所以《道經》里圣人這句話的含義大致是：眾人都富足有余，唯我卻孑然清貧，我的心真是愚昧匱乏啊，與眾人相比顯得混混沌沌的。

想明白了這些，再回頭看這個命題，趙戎頓覺醒悟開朗，靈思萬千。

并不是說他贊同得道圣就一定就要生活簡樸無無求，而是過了這些表象看到了其中所蘊含的實質的‘道’。

眾人為什麼有余，因為他們的多，所以追求的多，得到的便也多。

然而，這些都是多余的東西！

而圣人直視本心，不多追求，只取所需要的一，夠用足矣。

所以，他顯得好像什麼東西都沒有一樣，在‘什麼都有’的眾人眼里，圣人沒有‘得到’這些東西，那就相當于‘失’了它們一樣，是愚人。

但是……

“眾人何其愚蠢。”

趙戎嘆息一聲。

他又想起了前世的那個世界。

有的人柜里有一千件昂貴漂亮的服，都是他喜的，然而他每次出門都只能挑選其中一件，挑來挑去，大半個時辰才能出門，并且不管最后選出了哪一件，出門后總會憾柜里沒選的其它服；

有的人與時俱進的買了一大堆電子設備，都是能強悍的好東西，然而他每回只能玩一樣，每日好不容易出一次空閑時間，卻要在一大堆好玩的設備里面，選出一個最好玩的，久而久之，桌上又被更新的新品填滿，很多沒來得及玩的嶄新設備就被丟到了一遍吃灰；

要這個要那個，最后才發現很糟糕，都得多余的東西。

并且再難復時只有一套服穿，每日只穿它出門耍時的隨意無憂；再難復時讀書躲在被窩里，手上只有一臺某個按鍵失靈了并且容易卡頓的電子設備沖浪時的快樂與不倦。

所以，長大后得來了很多很多時心心念念的東西，他們這到底是幸福了，還是痛苦？

趙戎心中輕念：

“所以，‘我若’就是道家圣人的道，眾人是要‘日增’，而圣人是‘日損’，損之又損，損到什麼都不要了，在眾人眼里像是失了很多東西一樣，但他卻還是能正常生活，安之若素，這恰恰又代表他其實已經什麼都有了，東西全部夠用……原來之前損去的東西，都是多余的啊。”

他輕輕搖頭，“所以道家圣人無為，不求不爭，失了所以東西后，得到了真我……這就是這句話的完整涵，只要圍繞它的思想破題皆可，嘶我好像又可以用‘無為’作答……”

趙戎話語忽然一頓，沉默下來。

他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盯著卷面上‘眾人皆有余我獨’這八個神氣十足的潦草字。

“這位出題的老先生想考的…真的是道家的真我與無為嗎？”

自語的儒生安靜了好一會兒。

落筆聲、磨墨聲、翻卷聲碎碎細細織的考場上。

趙戎坐在后排靠潭水的位置，緩緩轉頭看了看平靜無波的碧潭。

他輕輕搖頭。

“這又是一個陷阱，是出題人用來針對我這類讀百家經典取高分的學子的陷阱，這個素未蒙面的出題人確實是出了一道《道經》里的題目，但他是一位儒家先生，而我也是儒家學子，他必不可能支持道家思想，我也并不能用道家學說答題，否則就是著了道了。”

趙戎心里默語一聲，“所以出題人的本意很簡單，他確實是博覽群書，遍觀百家，因為欣賞《道經》里的這句話，覺得大善，于是不拘一格的拿來出題了，但是他的欣賞與認為的大善，必然不是其中所含的道家思想，而是……融了我們儒家思想后的理解。”

徹底破題，趙戎恍然大悟，他暗罵一聲“老狐貍真狡猾”。

“差點落了圈套，不過還是抱歉，本公子也來到了大氣層。”

趙戎輕笑一聲，微笑起筆，一手托著腕袖，開始下筆。

只見他在卷上首行寫出破題語：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