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欣然道:“理應如此!”
道衍道:“自皇上靖難,複又登基為帝,朝野毀譽相參,似方孝孺、齊泰、黃子澄等偽忠之輩,總有不平之鳴為之響應,皇上還應寫明這些人的罪孽,以昭世人,以正視聽!”
朱棣大笑,不屑地道:“太古之事早已泯滅,如今記載或存或廢、或真或假,萬不識一。賢愚、好醜、敗、是非,無不消滅,但遲速之間罷了。矜一時之毀譽,以焦苦其神形,何苦來哉?方黃齊泰之輩,自以忠賢,實則禍國之大,也配上我永樂大鍾麼!”
道衍深深地了一眼剛剛揣好奏章正暗藏喜的紀綱,微笑道:“皇上,善惡忠,終能昭然世上,然則明示其罪,豈不早些喚醒愚昧?大鍾之鳴,懲惡揚善!”
“嗯……”
朱棣思忖片刻,頷首答應,輕輕站起,提起筆來,紀綱見了,連忙搶前一步,鋪好紙張,捧過硯臺,灑水研墨。朱棣峙立案後,須沉思良久,提筆飽墨,揮灑自如地寫道:“……讒言君臣,誣毀善良,所造罪業,無量無邊。……今王法所誅皆不忠不孝之人,兇暴無賴,非化所遷。所以拔惡類,扶植善良,顯揚三寶,永隆佛教,廣利一切。”
道衍立於側,見了文字,合掌稱善。
朱棣潤一潤筆,又複寫道:“惟願如來闡教宗,惟願大發慈悲念,惟願皇圖萬世隆,惟願國泰民安樂,惟願時五谷登,惟願人人盡忠孝,惟願華夷一文軌,惟願治世常太平,惟願人齤民登壽域,惟願災難悉清除,惟願盜賊自殄絕,惟願和氣作禎祥……”
十二大願,一氣呵,朱棣擱筆笑道:“此鍾日日長鳴,朕這十二大願也可日日昭示於天下,願朕心願終能得!”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
道衍、宋禮、紀綱一行人離去的時候,趙王朱高燧正陪著皇太孫朱瞻基騎馬回來。朱高燧送了朱瞻基一匹好馬,朱瞻基非常喜歡,今日本是去城郊獵的,只是現在北京人口越來越多,城郊已經遠徙,並不曾得獵,不過朱瞻基一向在宮中,有機會策馬馳騁,玩耍一番,已是極為開心了。
朱瞻基喜歡這四季分明的北方,喜歡大北京的壯闊,這一點,與乃父皇太子朱高熾不同。朱高熾喜歡南方,當初永樂皇帝議遷都的時候,無論是從政治軍事因素方面,還是僅從本願喜好方面來說,朱高熾都是不同意的,只是他本來就不討朱棣喜歡,所以不敢提出反對意見。
現在還不是他當家作主的時候,在朱高熾的打算裡,來日等他做了皇帝,隻消皇位稍稍坐穩,理順君臣關系,他就遷都回南京,滿朝文武大多是被他的父親兼施到北京的,到時候必然紛紛響應,籍此一舉,還可大獲百擁戴。
可是在這一點上,朱瞻基與父親的想法又有不同,他已長為一個年,有了自己的想法,朱棣喜歡他不是沒有道理的,他的很多想法同祖父是相似的,或許因為沒有祖父那樣的人生經歷,他沒有祖父那麼大的襟和野心,但是這個年郎卻也不像他的父親那麼保守。
他覺得祖父遷都的意圖是正確的,因之對北方更是屋及烏,今天遊回來,朱瞻基興致頗高,一張小臉雖然凍得紅撲撲的,鼻頭都凍紅了,卻依舊是興致。到了行宮外下了馬,朱瞻基與朱高燧舉步進宮門,迎面正好上道衍、宋禮、紀綱一行人。
朱瞻基一眼看見道衍大師大袖飄飄迎面走來,連忙站定,合什一禮道:“瞻基見過逃虛子大師!”
朱高燧這時也看到了道衍,道衍在朝堂上雖然位不高,但是與朱棣亦師亦友,份最為特殊,他也不敢怠慢,連忙向道衍施禮。
道衍哪肯禮,連忙側避讓,同時稽首還禮:“阿彌陀佛,老衲見過皇太孫、趙王!呵呵,兩位殿下這是遊獵回來麼?”
朱瞻基笑道:“正是,雪中獵,別有趣味,北國氣象,大是不凡,難怪自古英雄多出於幽燕之地。”
這朱瞻基漸漸長大,如今也有十四歲了,臉龐漸漸長開,了些年時候的稚趣可,漸漸向朱家一貫的方面大耳長去,他的量也比較高,往那兒一站,又挎刀荷箭一冬季獵裝,尤其顯得健壯魁梧,較之同齡年要強壯許多。
道衍大師是看著他長大的,眼見他長了一個茁壯年,每次見到他都很喜歡,兩下站住笑談一番,這才告辭離去。兩下裡談時,宋禮和紀綱隻好站在一邊候著,等道衍大師離開了,宋禮才上前見過皇太孫和趙王。
朱瞻基對這位尚書大人不敢怠慢了,也肅了笑容,規規矩矩按皇家禮儀禮、還禮,言語幾句,宋禮也告辭離去。雙方對答見禮都沒問題,只是比較道衍方才的隨和親熱,那就循規蹈矩的很了。
這時紀綱才踮著腳尖,邁著小碎步迎上前來,笑嘻嘻施禮道:“紀綱見過皇太孫殿下、趙王殿下!”
朱瞻基矜持地點了點頭沒有說話,因為這些日子在前紀綱常與自己能說得到一塊兒去,朱高燧倒是很待見他,便笑哈哈打聲招呼:“紀大人,聽說天津的錦衛衙門因為冬季寒冷已經停工,這可清閑了啊,這些日子常到你。別忙著走啦,本王見過皇上就出來,一會兒陪本王去吃幾杯酒。”
紀綱飛快地脧了一眼朱瞻基,陪笑道:“謝王爺,皇上剛待了臣一點事兒,要把輔國公楊旭的一番言語送到邸署去,臣去待一下就回。不知王爺您今兒下哪家館子,臣要是作快,就先去候著王爺,要是耽擱了,臣到了再向王爺請罪。”
邸署從西漢時期就有了,專門摘抄朝廷的政治消息、政令的頒布、下達,其作用相當於現今的駐京新聞機構,重在傳達朝政消息,這些由各州府派駐在京的人員辦公的地方就“邸”,所以他們抄寫發布的東西就邸報,也邸抄。
朱瞻基知道紀綱是保自己父親的,卻也知道這個人在朝中名聲不好,對自己父親又是奉違,所以很不喜歡他,但是一聽這話有些好奇,忙問道:“楊旭的話,楊旭說什麼了?”
紀綱嘿嘿一笑,立即從懷中掏出書劄奏報,雙手奉上道:“皇太孫請看!”
朱瞻基接過奏報仔細看了一遍,見朱高燧也探頭過來,便遞過去道:“皇叔請看!”
朱高燧看完奏報,眉頭不覺了,嘿嘿兩聲道:“這楊旭,罵得倒是痛快淋漓,只是……為國公,如此說話,可有份了。”
朱瞻基眸微微一,問紀綱道:“皇上看了這個,怎麼說?”
紀綱笑瞇瞇地道:“皇上哈哈大笑,並未置一語評論。是臣湊趣,覺得國公這番話振聾發聵,對那些不斷上書彈劾朝廷對遼東政略的員,也是一個說法,所以建議皇上發付邸報。”
朱瞻基“唔”了一聲,臉上依舊不喜不怒,也看不出個態度來。這位皇太孫雖然年,可是有個城府甚深的老子,小小年紀,養氣功夫居然也十分了得了。
朱高燧擺擺手,對紀綱道:“行了,你去忙吧,本王見過皇上後,就去“便宜坊”吃烤鴨子,你忙完再來。”
“是是是!”紀綱接回奏報揣回懷中,向朱瞻基和朱高燧叔侄倆道:“那臣就告退了!”
紀綱匆匆出宮而去,朱高燧瞟了朱瞻基一眼,呵呵笑道:“皇上真是寵楊旭啊。楊旭拋下公事,跑去遼東救他的人,皇上不予毫責罰。如今楊旭在遼東大罵群儒,弄到他們斯文掃地,皇上居然開懷大笑。”
朱瞻基笑道:“是啊,楊旭對皇家、對朝廷的功勞,旁人不知道許多,皇叔卻是知道的,再說,皇爺爺一向喜歡中人,楊旭所為,不合臣子之禮,真是率樸男兒,很對皇爺爺的胃口。”
朱高燧與他一邊走,一邊笑瞇瞇地道:“是啊。到如今,準確地說,楊旭已是三朝元老,可年紀還輕得很,等皇侄你登基為帝的時候,他就是五朝元老了,智勇雙全,德高重,門生故舊遍於朝野,必朝廷中流砥柱,皇侄有此重臣輔佐,必能就一番大功業,不讓祖宗專與前!”
朱瞻基欣然道:“皇叔過獎了,過獎了侄兒,也過獎了楊旭,太祖與皇爺爺俱是雄才大略之霸主,瞻基後生小子,只能仰,安敢高攀。至於楊旭麼,此人多是偏才,治理天下,不可不用,亦不可大用,要說他智勇雙全的確不假,要說他德高重……”
朱瞻基天真地笑道:“那可就難了,等這邸報傳達天下,楊旭不被天下讀書人罵個狗噴頭,那就是好的了。”
朱高燧仰天打個哈哈,心中暗道:“這小子還是個無知小兒,哪懂帝王心,白費我一番心思!”
亦步亦趨地跟在朱瞻基後面的一個白面無須的青年男子,聽到二人這番對話,不住抬起頭,深深地看了朱高燧一眼。
二人回宮見過天子,朱棣興致正高,留他們兩個坐了,祖孫三代人嘮嘮家常,其樂融融,可惜朱棣休息的時間太,眼看過了批閱奏章的時間,沐進來稍做提醒,朱高燧和朱瞻基便即起告退。
出得殿來,朱高燧自去“便宜坊”吃烤鴨子,朱瞻基則回了自己的寢宮。
“殿下,趙王殿下方才與殿下所說那番話,藏著禍心呢,殿下不可不察!”
進了自己寢宮,宮早備好了熱水,等著侍候皇太孫沐浴,一直侍候在朱瞻基邊的那個白面無須年輕人候宮們退下,便侍候朱瞻基寬,這時才低低地對他說出一番話來。
朱瞻基點點頭,臉上有種與年紀不相稱的沉著和冷靜。
“哼!他那點心思,我當然知道。二叔被貶到樂安州去以後,其實不大安份的,不過龍困淺水,他折騰不起多大的浪來了。三叔也惦記著這個皇位,可他比二叔還要不如!主意都打到我這個不管事的皇太孫上了,黔驢技窮。”
那青年嘿嘿笑道:“怎麼說殿下不管事呢,如今在皇上面前,殿下可比太子殿下說話還管用呢。”
朱瞻基歎息一聲,又去小,擴了擴,便著子走向盛滿熱水的大木桶,說道:“祖父一向不喜歡爹爹,如之奈何?還好,幸賴楊旭、解縉、楊榮、黃淮等一乾人竭力堅持,這皇位才沒旁落人家。”
那青年乃是朱瞻基的太監,名陳蕪,後來朱瞻基登基為帝,賜他名姓王謹,寵信一世,隆恩不減,乃是他自的心腹之人,所以兩人無所不談。
聽到朱瞻基這番話,陳芫道:“殿下,臣子嘛,勤於王事,乃是份之事,趙王殿下雖然不懷好意,可是那道理卻是不假,楊旭未及四旬,已位至國公,他這國公可不是襲爵而來,而是屢立功勳親手掙來的。
殿下,您別看他毀譽參半,可是他能做出這麼多大事來,手裡沒人沒權,能麼?太子地位岌岌不保的時候,就只有他能力挽狂瀾。太子仁厚,一旦登基,必厚待楊旭,楊旭如今已掌握半朝之力,來日權力之大,不問可知。多年經營下去,樹大深。
等到殿下您登基稱帝的時候,楊旭已是五朝元老,門生故舊遍於朝野絕非一句空話,這樣一個人,若是的,自然是朝廷大害,若是忠的,也是大大的不妥。人臣三大忌,功高震主、權大主、才大欺主, 對為君者來說,何嘗不是如此,這樣一個人在,縱然他無野心,滿朝文武卻怎麼看呢?他們眼裡還會有九五至尊的天子麼?”
“住!不可誹謗大臣!”
“是是!”
陳蕪連忙答應,但他自侍候皇太孫,兩人在一起的時候比皇太孫跟爹娘在一起的時間還長,彼此深厚,聽得出皇太孫並未真的生氣,所以並無惶恐之。
朱瞻基了水花,緩緩坐進水裡。水很熱,一般這個年輕的孩子很難耐得了高溫,他也不例外,但他還是咬著牙坐了下去,熱氣翻湧,他那種還帶著些稚氣的臉立即變得紅通通的了。
朱瞻基咬牙關,將熱水往肩上了幾下,漸漸適應了水中溫度,才靠向桶邊,陳蕪馬上將一方疊起的大方巾放在朱瞻基後的桶緣上,朱瞻基就勢一枕,長長地呼了口氣,這才淡淡道:“君父之勢,不可欺、不可辱,孤還不知道麼?孤自有分寸,你以後切不可妄加議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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