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府外南河畔，有一戶酒家。這家店既賣酒，也賣茶。 酒家的店面極小，掌櫃、廚子和店小二都是店主劉旭一人，平時除了不遠那座村莊的百姓們會來沽點酒，就靠南河上往來的客船上臨時下來歇腳的客人和打漁的漁夫們來照應，所以生意非常冷清，這店主也無心經營，時常收了酒旗茶幡茶去尋些別的生計，過往船只和左近居民都習慣了，一見門前桿上沒了酒旗茶幡，便也不再過來。

今天這家小酒店似乎就已打烊了，門前那細竿子上禿禿的，可你要是走近了，就會發現茶幡酒旗雖然收了，門板卻未全部安上，起碼還留了兩塊門板的隙來通風換氣。店裡面靜靜地坐了幾個人。

四個人圍桌而坐，背門而坐的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年，穿一青，那服飾打扮，本就是一個大戶人家的小廝家仆，此人生得眉清目秀，隻是薄眼細，臉沉的白中青，看著有些怕人，正是青州府楊家大爺楊旭的伴當張十三。

在他左手邊端坐的是一個魁梧的大漢，這人穿一襲圓領皂，年約三旬，頜下一部髯，如鋼針，生得是濃眉闊口，頗英武之氣，他的神很冷，既沒有蹙額嗔目，也沒有咆哮如雷，就隻是靜靜地坐在那兒，一殺氣便從他上靜靜地散發出來。

張十三右手邊卻是一個胖子，這胖子四十多歲，大腹便便，圓臉腮，若是剃了頭髮，再換僧，恐怕就會有我佛弟子把他當“彌勒真彌勒，化千百億，時時示時人，時人自不識”的布袋和尚，還以為他老人家又來遊戲人間了。

這個胖子穿著一團花領的員外衫，頭戴折角紗巾，衫是上好的棉布，卻非羅，看來他家中雖然有錢，卻隻是個純粹的商賈，既非士，也非農，所以沒資格穿綢緞錦。如今是洪武皇爺坐龍庭，上下尊卑的界限分明著呢，誰敢僭越了規矩?

就在前兩年，江南那邊發生過一件事，有十幾個平民家的年，因為家中富裕，買得起皮靴，所以都穿了靴子顯擺，跑到街頭去踢鍵，結果被巡街公人抓個正著。那時皇帝老爺剛剛下詔:庶民、商賈、技藝、步軍、雜職人等一律不許穿靴。有人頂風作案，自然要嚴懲不貸。最後十幾個倒霉蛋都被砍了雙腳。

有鑒於此，青州府雖然有點天高皇帝遠的意思，可是家裡有錢卻沒資格穿華服錦的商人老爺們，也隻好在家裡穿穿錦羅抖抖威風，一旦出門的話，外面多是要罩上一件布衫的，夾著尾做人至太太平平，誰也不敢公然招搖，直接挑釁大明洪武皇帝的威嚴。

這胖子眉很淡，天生一雙笑眼，那雙笑眼的眼角此時正在不斷地搐，額頭鬢角也在不斷地淌著汗，胖的手裡抓著一塊潔白的手帕，不時地額頭腮邊流下的汗水。

張十三對面坐著的，就是這家小酒店的店主劉旭了，劉掌櫃的生就一副老實憨厚的相貌，穿一青布的直掇，襟角掖在腰帶裡，兩隻袖子挽著，出板板整整的一截裡襯，他的地抿著，一臉苦大仇深，好象坐在他旁邊的這三個人都是吃霸王餐的食客。

皂大漢是青州知府衙門的一個檢校，名馮西輝。檢校是，雖說比九品還低一些，隻是個不流沒有品的小，可那也畢竟是，平民百姓見了他是要唱個喏，尊稱一聲大人的。

圓臉胖子姓安，名安立桐，是青州安氏綢緞莊的掌櫃，

經常往江南一帶去采買綢，再運到北方來販賣，家境殷實、為一方富賈，腰纏萬貫，在場上他一個純粹的商人固然屁都不是，可他家裡有錢，平民百姓們見了他，就得結著喚一聲員外老爺。 天很熱，店裡的氣氛卻冷的可怕，四個人都沉著臉，一言不發，抑的令人窒息。過了許久，安員外才艱難地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道:“楊旭死了，咱們的差事算是辦砸了，現在該怎麼辦?大家都這麼悶著不說話，也不是個事兒呀，馮總旗，咱們這裡邊您的兒最大，您得給大家夥兒拿個主意才啊！”

馮檢校的了，的好象在冒涼氣兒，好半天才幽幽地道:“拿主意?拿什麼主意?四年前，你我四人奉命離開應天府，潛這青州城，足足耗費了四年的時間，把僉事大人能夠用的全部財力、力和人脈都用上了，這才把楊旭扶持起來。上個月，本剛剛給僉事大人遞了消息，說楊旭已為齊王心腹，大人可以開始進行下一步的行了，誰曾想……，誰曾想就他媽這麼一轉眼的功夫！”

馮檢校狠狠一捶桌子，茶杯一齊跳了起來，馮檢校這才恨聲道:“楊旭讓人宰了，消息一旦傳到僉事大人耳中，我們會是什麼下場可想而知，幾位，羅大人的手段你們是曉得的，若不想落得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下場，那就自我了斷，尋個痛快吧。”

想起京裡面那位大人殺人不見的厲害手段，幾個人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戰，劉掌櫃了半天氣，咬牙切齒地道:“真他娘的，哪底是哪個烏王八，殺誰不好，偏偏殺了楊文軒，楊文軒一個世清白的諸生，又不是什麼江湖人，他能得罪了誰，竟然莫名其妙就……，啊！大人，你說會不會……是咱們的份暴了?”

張十三一聲冷笑，對這位年長他近一倍的同僚毫不客氣地訓斥道:“你是人頭豬腦麼！我們行事如此，怎麼可能被人察覺?退一步說，如果我們真的暴了份，誰會對我們不利呢?唯有齊王，可若是齊王下的手，他需要用行刺的手段?他會隻殺楊旭?

就算我錦衛最風的時候，在王爺們眼裡有幾斤份量?應天府五軍營的那兩位指揮大人是怎麼死的你忘記了麼?他們就因為衝撞了一位進京朝覲的王爺儀仗，就被王爺使人當街活活打死，結果怎麼著了?這位王爺不過是被皇上訓斥幾句了事。

除了造反，本就沒有能加諸於藩王上的罪過，真就是有什麼惹了眾怒的罪行，那也是王爺犯錯，長史代罪，除非是謀逆大罪，否則普天之下誰得了皇子?如果楊旭之死真是齊王授意，齊王要殺我們就像輾死一隻螞蟻般容易，用得著這般藏頭匿尾?”

安員外著手，憂心忡忡地道:“眼下追究楊旭的死因有什麼用，重要的是，我們該如何向羅大人待啊……”

張十三冷冷地道:“楊文軒一死，我便抹去了船上的痕跡，用車子把他載來此地，消息此刻還未張揚開來，我連城都不進，而是把諸位約在此地相會，就是想要大家一起來商量對策，我……是沒有辦法可想的。”

安員外臉蒼白地轉向馮檢校，說道:“馮大人，你看……要不咱們把這裡的形向大人如實說明?楊旭之死完全是一個意外，罪不在你我，咱們是無辜的，眼下又是大人用人之際，說不定……說不定大人會放過你我呢。”

張十三又是一聲冷笑:“吃的燈草灰，放的輕巧屁！羅大人幾時這般心慈面過了，應天那邊現在的形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錦衛現在境何等艱難，想要翻，依賴的就是咱們了。四年前，大人還能給咱們提供一些幫助，幫咱們扶持一個楊文軒出來，現在，大人已不可能再給予我們任何幫助了，大人的全部希都葬送在咱們手裡，你還指大人會饒恕你嗎?”

安員外汗流的更急了。

張十三在這四個人中地位有些特殊。四人中以馮檢校為首，但要說到與應天府那位羅大人的關系，張十三才是羅大人的心腹，因此除了面對馮檢校時他還能保持幾分尊敬，對其他兩人卻是呼來喝去，毫不假辭。安員外和劉旭早已習慣了他的跋扈。

就在這時，門外有人喊道:“店家，在下捕了幾尾鮮魚，不知店家這裡收嗎，在下的價錢很公道，比起魚鋪子裡來可要便宜多了。”

劉掌櫃正在心煩意之中，揮手便嚷:“去去去，老子今兒不開張，酒幡茶旗都收了，你看不見?”

他一面罵一面抬頭，待他看清店外那人模樣，整個子頓時一震，就像遭了雷擊似的僵在那兒不了，馮檢校三人察覺他的神有異，立即扭頭向門口去，這一看，三個人也是大吃一驚。

楊旭！

那個昨夜死掉，現在正藏在後院馬車中，因為天氣太熱都已要發臭的楊旭，居然一副化子裝扮，活生生地站在店門口，手裡提著一串大小不一的魚，用柳枝穿著魚鰓，看起來那都是剛捕來的鮮魚，魚尾偶爾還會有氣無力地擺幾下。

他的頭髮蓬松散，胡挽一個髻，橫一截樹枝作簪，上披一條破破爛爛的短褐，下擺殘破的如如縷，下則是一條變了的燈籠，用草繩兒胡系在腰間，小上打著綁，腳下是一雙破草鞋，著髒兮兮的腳趾頭。

驚魂稍定，四人才發現這人與楊旭還是有著些許不同的，首先這人的舉止氣度與那風流倜儻、年多金的楊公子相去甚遠，不過這倒關系不大，就算是皇帝老子穿一化子行頭往街角一站，手裡托著破碗，也絕不會再有那九五至尊的威風氣派，很大程度上，這是裝的問題。但是此人比楊旭結實一些，也要比楊旭黑的多，另外就是一些無法確切說出的因素，完全是一種覺，一種陌生的覺。

馮檢校四個人用“找碴”一般挑剔的眼仔細地審視他，甄別著這這化子與楊旭的區別，發現二人的區別實在是微乎其微，如果不是他們已經見過了楊旭死的不能再死的，真要以為這人本就是楊旭稍作打扮，特意扮了花子來戲弄他們。

今天沒開店，窗都關著，只在店門口敞著兩扇門，所以室線很暗，那人看不清店中人的神，店中四人卻能把他看的清清楚楚。這個人雖是一寒酸，可是五相貌卻與楊旭一般無二，如果讓他換去這一乞丐行頭，再好生打扮一下，可不就是那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的風流公子楊旭麼?

馮檢校和張十三的目相繼亮了起來。

那人站在門外，看不清店中眾人的神，卻能覺到他們正在怪異地打量自己。他那來歷不明的份在這對戶籍人口控制最嚴格的時代對他來說是一個最重大的威脅，為了避免麻煩，他一路行來連城都很進，要不也不至於混這般形象，此時察覺形有異，立即提高了他的警覺，他打個哈哈道:“店家若是不買，我自離開便是，何必這麼大的火氣呢，打擾了。”說罷提了魚就走。

安員外了口大氣，驚歎道:“你們看到了麼，看到了麼，這人竟與楊旭長得一模一樣，真是天下之大，無奇不有，要不是楊旭的就在後面車子裡，咱們幾個剛剛還親自驗看過的，我真要以為是楊旭活過來了！唉， 為什麼這短命的乞丐不死，不該死的楊旭卻死了呢?”

安員外長籲短歎著，馮檢校和張十三已慢慢扭過頭去，用一種看白癡似的目看著他，安員外被他們看的有點發，他自己的鼻尖，訕訕地問道:“呃……我……我說錯什麼話了嗎?”

張十三挪揄道:“安立桐，我以前隻覺得你蠢，卻沒想到你比豬還蠢。”

安員外的臉騰地一下紅了，結結地問道:“我……我又怎麼啦?”

馮檢校對劉掌櫃沉聲吩咐道:“你跟上去，盯住他，看他何落腳！”

劉掌櫃點點頭，先返回間，片刻功夫竟提了把刀出來，馮檢校皺眉道:“跟蹤一個化子，還需要帶刀?這把刀亮出來，一旦落有心人眼中，豈不是一樁天大的禍事?放下！”劉掌櫃訕訕地放下刀，閃出了店門。

安員外這才反應過來，驚道:“啊！我明白了，大人，莫非……莫非你想用這乞丐魚目混珠?”

張十三刻薄地道:“老安吶，我方才說錯了，其實你比豬，還是要聰明那麼一點點的。”

馮檢校卻沒有說話，而是拿起了擱在面前的那柄刀。這是一柄狹長略彎的刀，輕便靈巧，易於近搏鬥，緬懷地看著這把刀，馮檢校的目漸漸熱切起來。他拇指一按卡簧，利刃嗆啷一聲彈出半尺，馮檢校的指肚輕輕拭過鋒利的刀鋒，喃喃自語道:“繡春刀啊繡春刀，要到幾時你的威風才能重現人間?”

一刀在手，一無形的殺氣已衝霄而起，漫過了南河畔的一草一木、一水一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