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一日見面后, 裴慎已有大半個月未來,沈瀾全當他死心了,再不提此人, 只安安靜靜地過自己的日子。
這一日,已是五月初三, 仲夏時節, 榴花初綻,芍藥正濃。
沈瀾閑來無事, 正翻閱《東軒筆錄》, 方看了沒一會兒,略一抬頭, 卻見坐在竹報平安絨線毯上的生扔下手中積木, 地著。
臨近端午, 本該是任生四作耍的時節,偏偏上一任礦監稅使的余波還未過去, 新任礦監稅使鄧庚前天已到達。
還不知道這鄧庚是個什麼脾,沈瀾哪里敢放生出去?便笑盈盈地沖生招了招手:“生,五月初五是端午, 初七是你生辰,可有什麼想要的禮?”
生起,一邊沖著沈瀾走去,一邊認真想。半晌, 撲在沈瀾上:“沒有什麼想要的。”
沈瀾頗有些為難。生食不缺, 玩也不缺, 若要尋個他喜歡的, 實在有些困難。
“既然如此, 初七那一日, 恰好連著端午,街上必有廟會,娘帶你去玩,可好?”只玩一日,小心些,應當無礙。
生點點頭,興地臉頰通紅,一疊聲道:“娘,娘,你最好了。”
沈瀾這些年對他的撒抵抗很高了,便抱著他坐在案前,指點著他一字一句地認讀。
彼時軒窗四敞,金浮躍,案上紅漆盤梅子紫、櫻桃紅,旁有翠竹綠柳,葉攢青。
酒好花新,夏晴人靜。
裴慎卻沒有沈瀾那般悠閑好興致,他坐在螭龍紋倚板圈椅上,面前刀子牙靈芝紋翹頭案上堆積著大量的書信、奏報,幾乎占滿了小半張翹頭案。
裴慎取了三封奏報攤開在案上。
一份是兵部侍郎彈劾魏國公及其世子擁兵自重,一份陜西巡案趙秉請求罷免礦監稅使,一份是稅使楊容彈劾云南巡劉平、指揮賀訓辦事不力,役使軍卒,幾至激起民變。
赫然與皇帝案上的三份奏折一模一樣。
裴慎慢條斯理地看了看,只將前兩份無用的奏折扔進火盆里,火苗噬,紙張即刻焚燒殆盡。
他細細看起了第三封奏折。半晌,冷聲道:“云南要兵變了。”說罷,便將奏折遞給了石經綸。
石經綸一看,只覺這折子當真是指鹿為馬、顛倒黑白。他恨恨罵道:“楊容這閹狗,強行索賄,四揚言要盡捕吏,私設公堂,無故鞭笞將帥,如今竟還敢上折彈劾!”
裴慎淡淡道:“西南一地軍卒本就悍勇,楊容鬧騰的天怒人怨,兵變只在旦夕之間。”
“何止是云南啊。”石經綸嘆息道:“福建巡袁道被礦監稅使無故扣留于衙長達半月。安徽縣令呂衍為避禍遠逃至揚州,云南巡案夏高明被木枷示眾……”
“這還只是南方,財貨稍多些。北邊兵災、旱災、水災著來,本就瘡痍滿目,太監們為了搜刮財貨鬧騰得更為慘烈。”
“陜西縣丞敖文林被新任的礦監稅使梁武生生杖責致死。建雄縣知縣未曾迎接礦監稅使,其麾下典史譚正臣被凌.辱致死。山西大同知府因彈劾礦稅,被礦使裘用修迫,自縊亡,禍延族人……”
吏都如此,底下的百姓更不消說。
裴慎安安靜靜的聽著,復又取了一封南京翰林院好友趙圭送來的書信。
這信只消一便知道,紙面凹凸不平,厚薄不均,這是還魂紙,由廢紙重鑄,價格低廉。
朝中薪俸最開始是半俸,如今已然停發兩月了,翰林院雖清貴卻無權,自然不會有人送孝敬,無怪乎趙圭窘迫至此。
裴慎展開信,通讀一瞬便知道,里頭只陳述了一件事。
閹宦痛毆閣老。
十日之前,陛下偶風寒,大約是病漸重,又得了各地民變紛紛的消息,便下旨罷去礦稅。
誰知第二日后悔,只管侍們去了閣將旨意索回,當值的閣臣不肯,二十余名閹人一擁而上,為奪旨毆打閣老及當值同僚。首輔直中,向陛下叩首陳,幾至流,陛下不允,再度下旨“礦監稅使不可罷。”
當夜,孫首輔掛冠而去。
裴慎只將趙圭的信遞給石經綸,石經綸即使早已知道此事,到底忍不住罵道:“天下間焉有此等聳人聽聞之事!”
石經綸語氣激烈,已至憤懣。他雖是錦衛出,對文也無甚敬意,可錦衛與東西廠相爭多年,更不愿意看見閹人得意。
“大人,各地象頻頻,朝中孫首輔掛冠而去,南京一片。”石經綸低聲道:“三日之前,陛下下旨,說國公爺平叛有功,要他回京賞。這明擺著是要解了兵權。”
見裴慎面無表,石經綸難免急切道:“大人,不能再等下去了!若等到國公爺兵權被解……”
裴慎搖搖頭:“父親那里自有決斷。”這樣的境況下,裴慎絕不會越過他父親下達決定,不孝的名頭可不好聽。
”我讓你看這信,不是讓你憤懣不平的。你且細細通讀此信。”
石經綸一愣,只細細再讀一遍,讀至“君父君父,可堪為君,可配為父”時,悚然一驚。
“大人是說,士林已生怨之心?”
裴慎靜默不語。近一月來,他共計收到信件兩百三十七封,俱是座師、同年、同鄉、下屬、歸的致仕朝等人,其中多有怨恨君上之語。
若要起事,兵權、民心、士林人,三者缺一不可。如今雖已有其三,可尚且不過是潛沸,還缺最后一把火。
證明昏君無道。
“去將彈劾礦監稅使的奏報、書信盡數取來。”說罷,轉而吩咐陳松墨道:“將寅恪、鶴璧、安泰三位先生請來。”這三人俱是裴慎幕僚。
沈瀾并不知裴慎在做什麼,靜好閑適的時稍過了幾日。
這一晚,夜靜月明,風斜柳細,沈瀾哄睡了生,沐浴更完畢正歇息,卻見秋鳶匆匆叩門來報,只說李府管事帶著兩個孩子登門拜訪。
沈瀾微愣,蹙眉道:“去將人請到廳中。”說罷,隨意取了件天水碧潞綢袖衫,白綾挑邊羅,匆匆穿好,直奔花廳而去。
甫一花廳,便見李府的管事正牽著一個八歲孩子的手,懷里還抱著一個兩歲。
“這是怎麼了?”沈瀾蹙眉問道。
一見沈瀾進來,年過五十的管事李東即刻跪倒在地,又將那八歲孩一并扯倒,連連叩首,哀泣道:“還請沈娘子救命!還請沈娘子救命!”
兩個孩子驚,哇哇大哭起來。沈瀾趕手,將此人扶起。奈何量單薄,管事卻是個大男人,哪里扯得他?
沈瀾無奈道:“你且起來。”
李東咬著牙:“沈娘子若不肯應下此事,我便長跪不起。”
沈瀾本就對李家印象不好,被人威脅更是臉一冷:“秋鳶,吩咐六子找幾個人把他們扔出去。”說罷,便要拂袖離去。
“且慢且慢。”李東慌急慌忙爬起來,“夫人可還記得當日盟約?”
沈瀾冷笑:“我的確應了若李家出事便照拂兩個孩子。可前提是李家亦要襄助于我。當日王俸強攻我家門,你們李家的護院在何?!”
李東面皮微紅,哀泣道:“沈娘子,稚子何辜?還夫人高抬貴手,照拂一二。”
沈瀾心知,李心遠不過是欺心善罷了。便冷著臉問道:“你且先說說,李家出了何事?”
李東嘆息一聲:“今日上午新任礦監稅使鄧庚力邀我家老爺赴宴。誰知到了晚間,竟傳來消息,說是老爺意行刺鄧大珰,被下獄了。”
沈瀾吃了一驚。李心遠怎會吃飽了撐的去行刺太監,分明是鄧庚尋了個理由來勒索錢財罷了。
“你家可有探查消息,籌措錢財?”
李東急得直跺腳:“連夜遣了人賄賂了獄卒,那獄卒早得了鄧大珰吩咐,一口氣開出了三萬兩白銀!”
沈瀾倒吸一口冷氣。三萬兩白銀,把李家里里外外變賣了個干凈,保不齊還能湊的出來。
“為期幾日?”
李東面如土:“三日。”說罷,苦道:“若三日不,只怕那閹人便要遣了兵丁來抄家了。”
沈瀾明白,怪不得這管事火急火燎的將兩個孩子送了過來。這是怕抄家之下,兩個孩子都被變賣了去。
沈瀾見他這幅樣子,不免嘆息道:“便是出了三萬兩,難道就能幸免于難了嗎?”保不齊只是開了個頭罷了。
李東苦笑:“沈娘子說的是。老爺臨行前叮囑我,只說出了事便來尋沈娘子。李家雖與沈家多有齟齬,可輔車相依、亡齒寒啊!”
一個年過五十的老人在你面前涕淚加、哀泣連連,任誰看了都要心的。
沈瀾細細盯著李東看了幾眼,方才道:“既然還有三日期限,你且先帶著孩子回去,再遣了人去聯絡各家富戶。他們明日一早辰時初,同在趙老爺府上見面。”
“好好。”李東立時點頭,又為難道:“沈娘子,這兩個孩子……”
沈瀾淡淡道:“且帶回去罷。有什麼事明日再說。”
李東一時沒了辦法,只好帶著孩子告辭離去。
他一走,秋鳶急切道:“夫人,可要讓生去外地避一避。”
沈瀾步出廳外,見庭中月明如水,覆在羅上,映出滿霜寒。
“明日一大早,你和春鵑帶著生避去庭湖。”說罷,猶豫半晌,復嘆息一聲道:“我若出了事,你便帶著生去尋川湖總督裴慎。”
秋鳶倒吸一口冷氣,愣愣道:“總督府,我怕是進不去。”
沈瀾笑了笑:“且安心,你只需報出生的名字,他必會安置好生。”
也不知是不是夜太寒,秋鳶陡然覺得一陣寒意從心底涌出,猜到些什麼,卻又不敢問,只低聲道:“夫人既與總督有舊,還怕那太監做甚!只管請了總督幫忙便是。”
沈瀾搖搖頭:“你只管照我的吩咐去做。”
第二日一大早,沈瀾安了生,方匆匆趕去趙府。
趙府花廳,滿座都是人。角落里還栽著紅榴綠柳,門檐上著菖艾草,奈何無人再有心思過端午。
“怎麼回事?昨夜我擔心的一宿沒睡。”
“李家出事了。今日一大早我便見到李家門口人喊馬嘶,一團。”
“出了何事?”
“聽說是李心遠被下獄了。”
眾人議論紛紛,說辭不一。
沈瀾甫一進門,與諸位見過禮,卻見有幾個生面孔坐著。轉念一想,應當是李東請來的李心遠人脈。
便對著李東道:“你既代表了你家老爺,且將昨日你對我說的話一一重復給諸位聽。”
李東無奈,只好將昨夜之事盡數道來。說罷,跪在地上叩首道:“求求諸位老爺,救救李家罷!”說罷,直將頭磕得鮮淋漓。
廳中方才不過竊竊私語,如今卻了沸反盈天。
端坐上首的趙立一拍茶幾,怒道:“以行刺為名,行索賄之實,未免也太過蠻橫!”
不做米糧生意,素日里販鹽的鹽商大戶錢逾拈須道:“若真這般,亡齒寒,必要救李兄。三萬兩銀子,我們這里足足有二十余人,一家出個五百兩,湊上一萬兩,倒是使得的。”
客居湖廣,祖籍浙江的商姚廣劭連連擺手:“錢老爺,你這話倒輕巧。今年南直隸、浙江、福建都在鬧礦監稅使,染坊罷工、織工四散去,目不見綢緞,耳不聞機杼之聲,我這生意早做不下去了。”他哀嘆道:“今日我倒是能出五百兩,可來日呢?若再有下一個李家,難不我回回都出五百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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