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意之微怔,連聲點頭稱是。當兵的也不是傻子,若帶頭的將是個廢,沒人肯去送命。可裴慎聲名正熾,大街小巷都是他的話本子,此時他說要出城痛擊倭寇,必有博前程的兵丁站出來。
“兩柱香的功夫可夠?”裴慎問道。
范意之連聲道:“夠了夠了。”語罷,先是招徠小吏將此事吩咐下去,又真實道:“賢侄,出城危險,苦了你了。”
裴慎心中冷笑,面不改道:"世伯說笑了,應該的。"
兩人寒暄數句,又等了一會兒,方見有小吏來報,只說裴大人要的人已到了。
裴慎出得門去,見衙署青磚街前立著百余個漢子,他冷眼一掃,有七八尺高的鐵塔壯漢,也有量中等、面容清秀的年郎,竟還有幾個板消瘦、人也干的中年男子。
裴慎打眼一就知道,這幫人良莠不齊,參差難分。且這里頭,悍勇的沒幾個,投機的倒不。
這原也在他預料之中。
裴慎只將那幫子下盤不穩、材消瘦的挑出來,眨眼之間又去了十幾個,竟只剩下八九十個了。
裴慎又問道:“博前程的站右邊,與倭寇有仇的站左側。”
眾人面面相覷,到底分了兩列。裴慎冷眼一掃,博富貴的與有仇的,竟生生對半分了。
也是,倭患綿延五年,禍害了多江南百姓,南京衛所雖從未被倭寇攻打過,可各地衛所多年聯姻,沾親帶故,前些日子吳淞所、南匯所、臨山衛、福寧州拳嶼所俱被屠戮。里頭死掉的,保不齊就有南京衛所的親朋故舊。
裴慎大喝道:“右邊的人跟我走!”說罷,翻上馬。
聞言,眾人皆愕然。右邊選擇了博富貴的,驚疑之下,匆匆跟上。
“大人且慢!”
裴慎勒馬,竟見一健碩的年郎目眥盡裂,站出來大聲呵斥道:"大人為何棄了我等有仇之輩,偏選了這幫投機之人?!"
投機之輩?右側博前程的,自忖有幾分武力,聞言即刻怒目而視,有幾個沖的,提拳便要來揍他。
裴慎理也不理那幫人,只拿馬鞭指著那年郎,問道:"你什麼名字?"
那年郎只以為裴慎要罰他,梗著脖子冷冷道:"于安。"
“為何要殺倭寇?”裴慎也冷聲相詢。
“我跑姐嫁于吳淞所一小旗,前些日子倭寇屠了吳淞所,生生被……”于安說到這里也是咬牙切齒,目眥盡裂。
眾人紛紛沉默,一個子落在倭寇手里,其下場可想而知。
“我娘子本就不好,得了這消息,只熬了兩天的功夫就去了。”于安說到后來已是眼眶泛紅,哽咽不休,只恨得心口嘔,“我此生若不殺盡倭寇,枉為人子!”
“好小子!有氣!”裴慎稱贊道。于安心頭一喜,正問大人可能帶上我了,誰知裴慎轉了臉叱罵道:“上了戰場,本最不需要的就是你這般氣!”
說罷,竟理也不理他,打馬便走。
誰知這一番徹底惹來眾怒,左側站著的四十二人,個個都有仇,何止一個于安呢?
心里尚有些敬畏的只冷聲喊著“大人把話說清楚!”、“說清楚再走!”,暴怒異常的大喊“直娘賊”、“憑什麼帶他們不帶我們!”。
群激憤,民意洶洶,左右雙方俱已被激出了火氣,已開始你推我,脾氣大的已提拳頭打。
裴慎還剩下的四個親衛即刻圍攏在他側,拔刀示警,奈何群暴一起,眾人熱上頭,誰還會在乎四個親衛拔刀呢?
左右兩方人馬即刻便要混戰在一起。見狀,將這些兵丁傳喚過來的小吏,幾昏死過去。
要是這會兒鬧騰出個兵變來,他這輕飄飄的子骨怎麼頂得了這麼大的罪?
“大人”
那小吏巍巍的,兩條細支楞不住,差點在地上,只一個勁兒的喚著“大人”
裴慎看也不看他,著眼前人人怒目,幾混戰的場景,朗聲大笑道:“不錯,如今這般才算有幾分。”
軍中不怕能打勝仗的驕兵悍將,最怕的就是打不了仗的殘兵弱將。
眾人一時愕然。手里著拳頭的也不打了,口中斥罵不休的也不罵了,紛紛驚愕的著裴慎。
裴慎繼續笑道:“停下來做甚?繼續啊!”
被他這麼一說,眾人哪里還有心思打下去。
見他們停手,裴慎這才冷笑道:“既有拔拳相向的氣,為何不將這份氣用在倭寇上,偏要用在同袍上?”
冷冷一句,問得眾人面皮臊紅。
于安此刻再也忍不住了,只對裴慎怒目而視:“哪里來的同袍!我上不了戰場,也算是同袍嗎?"
于安氣憤至極:“今日必要問清楚,我到底比那幫投機小人差在哪里?為何我也愿意出城賣命打倭寇,大人卻不肯要。”語罷,心中大恨:“莫不是大人收了他們的賄賂?!”
話音剛落,后即刻就有七手八腳的一群人去扯于安裳,示意他別說話了。
“爺爺當年在北邊打蠻子的時候,你小子還不知道在哪個地方喝呢!”見他對自家大人不敬,裴慎的一個親衛面目猙獰,提起馬鞭,揚手劈。
“嚴七。”裴慎制止道。
嚴七心不甘不愿的退下。裴慎這才道:“你既不死心,再三相詢,我倒也不妨告訴你。”
裴慎坐在馬上,居高臨下,冷聲道:“你們既為報親朋仇而來,可見都是頗有之輩。”
“且博富貴之人為了前程錢財而來,只能打順風仗,而你們這樣的人是能打逆風仗的。”
聞言,于安等人臉稍緩,畢竟人總是聽好話的,只是神依舊凝重。
裴慎見左側邦幫博前程之徒被他一句“順風仗”刺激的臉都紅了,想來是心中怒氣翻涌。
裴慎頗為滿意,便繼續道:“正因如此,我反倒不能帶你們上戰場。”
不等眾人發問,裴慎便解釋道:“上了戰場,聽從主將號令乃頭一等大事。爾等上了戰場,若見了倭寇可能忍住不攻?”
“你們既為報仇而來,想來必是珍視親誼之人。偏偏爾等都是南京駐軍,相互識。”
裴慎殘忍道:“主將若要以傷換傷,以子兌子,或是以偏師敵。屆時若見同袍遇險,可能忍住不救?”
蕭蕭秋風里,裴慎的聲音冷如冰霜: “臨陣需有靜氣。爾等這般滿是殺心之輩,不宜上戰場。”
滿地寂靜。
于安等人已是雙目赤紅,聞言,只大聲呼喊道:“我上了戰場,必聽從大人號令!”
“我也聽的!”“聽的聽的!”
眾人紛紛表態,到了后來,博富貴的人也齊齊表態。
“聽從大人號令!”
“聽從大人號令!”
百余人的聲浪匯合在一起,聲振林木,響遏行云。
裴慎這才嘆息一聲,順勢道:“也罷,爾等既肯聽我號令,便隨我一同出城斬殺倭寇。”
“是!”共計八十二人,擲地有聲,齊齊稱是。
再不是方才那稀稀拉拉的樣子。
裴慎便知道,這雜牌的八十二人隊算是有了一點戰力。
接下來還需稍加訓練。
裴慎帶著這八十二人,并四個親衛,一同去往兵部校場訓練。
他只將共計八十六人分作七個伍,一伍十一人,多出來的九人充作輜兵、號手等。
接著,又從南京武備庫中取了兵刃。
裴慎吩咐道:“不要刀和火銃。”刀太短,火銃填丸速度太慢,質量差到極易炸。
“只要四樣東西,盾、長槍、鈀、狼憲。”裴慎生怕底下人沒聽過最后這一樣東西,便叮囑道:“狼笑是浙江州兵常用的東西,南京是留都,其武備庫中必有此。”
語罷,又叮囑道:“這幾樣東西需速速送來。”
那小吏被派在裴慎邊做事,方才被嚇得,這會兒勉力支撐,不一會兒便帶著幾個兵丁將兵尋來。
裴慎拿到東西,只冷聲道:“今日事發突然,晚間倭寇估計就要來了。故而我不多說廢話。按照方才我教你們的隊形排好。"
早在三年前任兩淮巡鹽史,石經綸來報關閉市舶司一事時,裴慎便已意識到倭患恐怕會越演越烈。
據錦衛搜集來的各戰報,裴慎曾推演過,要想殺傷倭寇,必要用比倭刀還長的兵刃,且需攻防結合,故而陸陸續續構思了三年,設計出了這套陣型。
眾人便照著裴慎的吩咐,排七個小陣,一排兩名盾牌手,二排一名長槍手居中,三排兩名狼第手,四、五排四名長槍手,六排兩名鈀手。
“凡有倭寇來襲,若敵唯有一人,其長槍、長刀從高刺、劈,盾牌手即刻將盾牌高舉擋住敵方兵刃。長槍手立時刺出以殺敵。”
"左側狼憲手防備左側,跟著左側長槍手作。右側狼笄手……"
裴慎正訓練合這幫兵丁,此刻,報信的平山終于到了龍江驛。
已是申時末,殘霞夕照,秋空長凈。
見龍江驛屋舍儼然,人聲鼎沸,平山只吭哧吭哧著氣,萬幸趕上了。
趕上了便好。
他翻下馬,顧不得跑到鼻翼翁的馬匹,只隨意將韁繩扔給驛卒,旋風般的刮進門。
“平山?”譚英剛在前廳坐著,隨意一,就見平山從門外沖了進來,步履匆匆,神焦急,還東張西,便趕招呼他:"怎麼回來了?可是大人那里……"
話還未完,便已被平山打斷,他沖至譚英面前,低聲音道:“大人有令,只說倭寇將至,請譚大人速速帶夫人南京城避難。”
譚英愕然。倭寇?為何會有倭寇打至南京城下?他這里竟沒收到消息?
”大人是從哪里知道的消息?”譚英追問道。
"譚大人!"平山急得角直起燎泡,"你管消息是從哪里來的!當務之急是速速南京城避難!"
譚英猛地反應過來,急忙道:“你速去通知李驛丞,且他去通知百姓和驛卒,我去尋夫人。”說罷,匆匆上樓。
正值晚膳時分,沈瀾用了碗清湯面。現做的面條雪白細膩,極其勁道,臥一個黃白相間的荷包蛋,上頭一把子青碧野菜,配上熱乎乎的湯,暖腹盈胃,格外舒適。
沈瀾用過晚膳,正起消食,卻聽見門板忽被叩的砰砰作響。
“夫人,卑職譚英,不知夫人此時是否方便?”
何事要來見?聲音如此急切?沈瀾心中生疑:"你進來罷。"
譚英即刻推開門,低頭拱手作揖道:“夫人,大人派人傳訊來,倭寇打到南京城下。還請夫人速速隨卑職前往南京城避難。”
倭寇?!沈瀾一驚:“倭寇怎會打到南京?”
譚英也一頭霧水,只好低聲道:“事態未明,許是虛驚一場。”
沈瀾搖搖頭,再鄙夷裴慎,也不得不承認,此人絕不是一驚一乍之輩。他既讓人傳訊,這消息便絕不會是假的。
“即刻就走!”沈瀾不多言語,起便要出門。
見這般聽話,譚英不免高興,又怕像昨日裴大人在時那般,把人折騰個不停,便未雨綢繆道:“夫人可有細要收拾?”
沈瀾一臉莫名其妙:“危機當頭,收拾什麼細啊?速速了南京城方是正事。”
說罷,便往外走,正要路過譚英時,忽然轉道:“譚大人,你不必為了省事將我打暈了去,我絕不會跑的。”
譚英心思被中,難免訕笑兩聲:“夫人說笑了,卑職豈敢。”
他有什麼不敢的?就算要向裴慎代,譚英只需輕飄飄一句,怕夫人路上生事,便能代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