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三日,裴慎幾乎每日中午都帶沈瀾去看廟會,待廟會結束,見高大威嚴的金龍四大王神像被放回廟中臺座,沈瀾一時間竟悵然若失。
結束了。
沈瀾微微嘆息一聲,神間稍有落寞。
見這般,裴慎便笑道:“如今才初九,我六月中旬去上任,你若喜歡游玩,下午我帶你去澄湖看荷花采蓮子。”
沈瀾一怔,點點頭,沖他笑了笑。
見眉眼含笑的樣子,裴慎心生快,便笑盈盈帶回了府。
了府,沈瀾略作洗漱,便照常去探念春。
念春為了養傷,日里趴在枕頭上不得彈,窮極無聊之下能有人說說話也是好的。
分明盼著有人來,可一見沈瀾進來,只撇過臉去,冷哼道:“你日日跟著爺出府作耍,好不快活!偏我倒霉,廟會也沒得去看!”
沈瀾不理會這嗆勁兒,只坐在床頭,笑道:“你傷勢如何了?若實在疼痛,可要我去找府中醫婦?”
“不必了。”念春搖搖頭:“你送來的傷藥效用極好,都八.九日了,皮已慢慢結痂,暫時不流了。”
見傷勢好轉,沈瀾稍作安幾句。待說完,念春便盯著,悶聲悶氣道:“我傷好了便要出府去。”
沈瀾微驚,念春解釋道:“我爹娘想著我年歲也大了,便給我與鄰居家的阿哥定了親。”院子里的丫鬟各有各的歸宿,也不愿再蹉跎下去,便答應了。
沈瀾笑道:“兩家人知知底,是好事。你為何悶悶不樂?”念春不是一直想著終有托嗎?
念春嘆息一聲,悶悶道:“對我而言,自是好事。可你呢?”
沈瀾微怔,只是笑道:“我又怎麼了?”
念春見這強歡笑的樣子,只蹙眉罵道:“都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我走都要走了,礙不著你什麼,只有幾句話要囑托于你。”
沈瀾已猜到要說什麼,也知道是一番好意,便平心靜氣道:“你說,我聽著。”
念春嘆息一聲:“你上一次逃跑,我便知道你不愿跟爺,也不肯做妾,我總想著臨走前勸一勸你。”
“你是府外來的,應當知道外頭的日子不好過。你這般貌,尋常人家心知護不住你,又怕惹禍,不敢娶你。可大戶人家哪里會娶一個做過丫鬟的人當正頭娘子呢?還不是要納你做妾。”
見沈瀾不說話,念春只苦口婆心道:“都是做妾,還不如跟著爺呢。知知底,爺待你也好,將來生下一兒半,終生有托。”
沈瀾便玩笑道:“萬一也有好人家瞎了眼,要娶我做正頭娘子呢?”
念春見聽不進去,心頭火起,只噼里啪啦斥罵道:“好!就算有個普通人家肯娶你,你不知對方底,焉知對方娶你,是不是要你做半掩門的暗娼供養他?是不是好將你典賣給旁人做妻生子?乃至于賣進窯子里得一筆銀錢好發家!”
“你老早便跟了爺,沒吃過苦頭。你信我罷,我與你無冤無仇,害你作甚!”念春又氣又委屈,只覺沈瀾好似一塊頑石,怎麼說都不聽。
見念春惱了,沈瀾點點頭道:“你說的有理,我且考慮考慮。”
“哎呀,你還考慮什麼呀!”念春氣急,指著沈瀾斥道:“你頭上這金鑲玉鸚鵡銜桃嵌寶簪,上頭鑲了兩小顆紅寶石,三片綠翡翠,還有一大顆羊脂玉。這一簪子就要幾十兩銀子。腕間這玉鐲是和田白玉,油潤潤的,水頭多好啊,百余兩總要的,上這件白棱挑邊潞綢扣衫,大紅織金妝花羅,林林總總要價五十兩。”
“這麼一下來,幾百兩銀子啊,你若嫁了普通人家,哪里還能用這些?只怕日日都要為柴米油鹽心,天長日久的,再好的也消磨沒了,你日里吃苦罪,你相公倒好,見你沒了便起了心思納妾,你何苦來哉?!”
聽說完,沈瀾便愣了一會兒,這才看向念春,溫聲道:“多謝你,我心里有數的。”
念春怔怔盯了半晌,泄氣道:“罷了罷了,隨你去!死了埋了都與我無關!”說罷,氣得艱難翻,不搭理沈瀾了。
沈瀾見狀,只笑著與說了幾句,起告辭。
回了正堂,見龍桂香倒掛焚燒,裊裊青煙升騰而起,裴慎正鋪開翹頭案上陳清款宣紙,提了一桿湖筆,臨摹案頭昆山小石。
見沈瀾進來,他擱下筆,笑道:“去哪兒了?”
沈瀾瞥他一眼:“去看了看念春。”
裴慎便哦了一聲,復又去看,見人怔怔的,心里不免歡喜。
若聽了念春那番話,還能神如常,那才不妙。
前些日子在絳云樓曬書時分明待他已有幾分意,連看三日廟會更是與他親近了許多,如今念春再一勸,只消趁熱打鐵便是。
思及此,裴慎溫聲道:“我上午剛應了你去澄湖看荷花,采蓮子,船舫已備好,可要去?”
沈瀾心里猶豫,只愣愣的走神。
裴慎頭一次如此耐心,溫聲又問了一遍。
沈瀾這才回神道:“走罷。”說罷,魂不守舍的往外走,離開門檻時還差點絆一跤。
“走路當心些。”裴慎扶一把,便帶著慢悠悠穿過抄手游廊,往澄湖走去。
沈瀾一路走神,待回過神來,方驚覺已到了澄波擁翠水榭,再往前,得見波粼粼的澄湖。
那湖面極清似鏡,只茫茫接天,風煙俱凈,岸邊停泊著一艘小船,船小到大約只能并肩躺下兩個人。
“這船還真是小巧玲瓏。”沈瀾說罷,便瞥了眼裴慎,笑道:
“裴大人格高大,恐怕上不了此船。”
裴慎心道他上不得此船,那難不只由得你一個人去?
“你弱,我不在你邊,若不慎跌湖中,反倒不。”
沈瀾輕哼一聲:“我的確不會鳧水,哪里及得上裴大人諳水呢?”
被嗆了兩句,裴慎無奈道:“這船是底下人選的,你與我置氣作甚?”
“既然如此,那便底下人換了去。”沈瀾接話。
裴慎便訕笑兩聲,解釋道:“船只若太大,遍地芙蕖,不好行駛。”
沈瀾便點點頭,笑道:“既然這船上只能容納兩人,便勞煩裴大人當一當艄公了。”
本意是想臊臊裴慎面皮,誰知裴慎早有準備,只朗笑道:“我為你當一當艄公又有何妨?”
沈瀾微怔,瞄裴慎一眼,復又轉過頭去,不說話了。
和走。
見這般反應,裴慎難免角微微上翹,心中愉快,不輕笑一聲,惹得沈瀾看過來,只睜圓了眼睛,瞪他一眼。可眼神清澈如春水,竟是似瞪還嗔。
已是和走,偏又倚門回首。
裴慎眉眼含笑,心中快不已,干脆取了船上斗笠,戴在玉冠上,可他錦玉袍,皂靴銀帶,好一個不倫不類的艄公。
沈瀾看著看著,竟輕笑出聲。待裴慎循聲來看時,偏又板起臉,不笑了。
好似一尾游魚,著狡黠的勁兒,活靈靈的,只輕輕拿尾點了裴慎一下,便兀自游藕花深,消失不見。
越這般,裴慎越發心難耐,竟立于船頭,拿起長長的竹篙,點了點沈瀾腰側。
沈瀾怕,躲閃不急,竟被那竹篙點了個正著,偏脾氣倔,非要忍笑,只努力板起臉道:“你做甚?”
裴慎見不笑,實在可惜,干脆扯下頭上斗笠,朗聲道:“這位姑娘,船已至湖心,你還未付在下船錢呢?”
沈瀾一愣,便仰起頭,誠摯道:“我的裳貴重,被你的竹篙弄了,你得賠我錢。這位船家,我的裳錢便不必賠了,正好抵了你的船資,可好?”
分明是沒錢,偏要百般狡辯。
可裴慎見滿目慧黠,眉眼靈秀的樣子,難免心生喜。只上偏要為難:“你這裳錢只抵了來時的船資,回去的呢?”
沈瀾想了想,大方側道:“方才你拿竹篙點了我的左腰,如今你把我的右腰也點便是。”
裴慎大笑。
兩人一路說說笑笑,直將小舟駛十里荷心。
湛藍的天,翠綠的葉,白的花,清風徐來,荷葉搖搖滟滟,映得水面清圓,風荷并舉。
沈瀾坐于船中賞景,睜眼是朗闊的天地與無窮的碧,呼吸之間盡是十里芙蕖暗香,只覺心中郁氣盡散,天與地都開闊起來。
裴慎一面賞景,一面隨意折了支荷花,撕開蓮蓬,取出青可的蓮子,又去了苦芯,拈在指尖,遞到邊。
沈瀾微怔,抬眼見裴慎眉眼清俊如畫,滿面含笑,那是舒展的、自然的笑,飽含著快活與歡喜。
“愣著做甚,吃罷。”裴慎笑道。
看了裴慎兩眼,不曾用手,只湊過去,輕輕咬住了那枚蓮子。
裴慎只覺手指似到了的朱,。
一即分。
他一時間悵然若失,只是忽又狂喜起來。
沁芳主來咬他指尖蓮子,這意味著什麼,裴慎自然清楚。他一時歡喜,便又剝了一顆蓮子,只等來咬。
沈瀾偏偏撇過臉去,不吃了。
見這般,裴慎越發心,便只拿手中被他掰得七零八碎的蓮蓬,輕輕了沈瀾右腰。
“好姑娘,我喂了你一顆蓮子,你也賞我一顆吃吃。”說罷,便扔了蓮蓬,直將手覆上了的腰肢。
接天蓮葉間,有一艘小船搖來晃去,將田田蓮葉層層開,不知不覺間,便誤藕花深,不知歸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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