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要繡花,只要裁剪補,一件裳三日的功夫便能做出來。”
三日太晚。沈瀾笑道:“針腳不好,隨意也行。”
敢出那般次品,念春柳眉倒豎,當即就要罵,沈瀾連忙道:“好念春,爺對我不過圖個新鮮罷了,若不能快著些,我只怕他新鮮勁兒過了,屆時我可怎麼辦?”
念春心已了,只白一眼,上罵道:“你就拿我當嬤嬤罷!這麼大個人了,不會繡花也就罷了,連個裳都不會,且看你將來怎麼辦?!”
這是答應了。
沈瀾笑問道:“幾日能好?”
“你若不要什麼針腳,只消能穿,我一日的功夫便能做一件。”說罷,招手道:“你且過來,我給你量一量尺寸。”
待念春量完,已是午間。
裴慎用過午膳,便取出一把紫檀木骨、素白絹面的折子扇,又拿出青金石、赭石磨的料,朱砂、藤黃一一齊備。
他只拿余瞥了眼沁芳,見專心致志立在博古架旁,往雕花檀木盒下層裝如琥珀的蜂以養沉香,不曾看他,正提筆,誰知忽有丫鬟在外稟報,只說素秋跪在廊下。
裴慎被擾了雅興,擱下筆,起出去,見廊下素秋直跪著,蹙眉道:“你這是何意?”
素秋膝行兩步,跪地稽首:“爺,奴婢有一事相求。”
裴慎面不改:“說來便是。”
“爺,奴婢年歲也大了,家里給定下了一門親事,奴婢便想著求了爺,自贖出府,好親去。”
聞言,裴慎點點頭,懶得問那麼細致,便吩咐道:“自贖后去賬房支二十兩銀子罷。”
素秋聞此言,只淚水漣漣,叩首不休。
沈瀾心生艷羨,看來不必敲邊鼓,裴慎也會答應的,如同當年的瓊華。只是他既渾不在意丫鬟們,又為何要死死扣著不放呢?
沈瀾心中傷,面上卻笑道:“爺,素秋平日里勤懇任事,與其余丫鬟得極好。要走了,不如請小廚房開一桌宴,也好為送行。”
裴慎點了點頭,見這個忠厚老實的丫鬟哭得跟個淚人似的,難得安了一句:“莫哭了,若是有人給你委屈,便去尋沁芳,事公正,必不會委屈你。”
素秋訥訥的點點頭,又解釋道:“奴婢不是委屈。只是在府里待了十年,如今要走了,心里難。”
聞言,裴慎嘆息。只是他素來不耐煩什麼兒長的,只覺這是天下一等一的累贅事,便看了看沁芳。
沈瀾會意,將素秋攙扶出去,好生安一通。
夜,一明月高懸,月華充盈庭中,好似云霧繚繚,風煙靄靄。沈瀾起,掩上門,不曾提燈籠,只黑去了翠微房中。
“叩叩。”沈瀾以指節叩門。
翠微房中亮著燈,分明是還沒睡,聽見響,便開了門,見沈瀾只穿了秋香里,披了件細布大袖衫站在門外,即刻沉下臉來,冷聲道:“你來做甚?”
沈瀾溫聲:“我有事要與你商談,可否請我進去?”
翠微愣了愣,搖頭:“你這人巧言令,既能蒙騙大太太,蒙騙爺,自然也能蒙騙我,我不與你說話。”說著就要闔門。
“關于爺的事你也不聽嗎?”沈瀾笑道。
語罷,沈瀾耐心的等了一會兒,那門便開了,出翠微干凈的眉眼。冷聲道:“進來罷。”
沈瀾得房中,順手闔上門,便尋了個小杌子坐下來。
“你有何話要說?”翠微直的站著,連杯水都不愿意饒給。
沈瀾渾不在意,只笑道:“你且坐下,我要說的話太多,怕你站著隔太遠聽不見。”
自從那一日裴慎讓沈瀾守夜開始,翠微心里便淤著一口氣,咽不下去,吐不出來,見還要湊上來,心中越氣。
本不想坐下,可偏偏又想聽爺的消息,思來想去,只冷著臉坐下,且看看還能如何舌綻蓮花?!
沈瀾慢條斯理,不疾不徐地開口:“爺想納我做妾。”
翠微沒料到開口就是這話,一時愕然,只覺荒謬,想斥胡說八道,竟敢攀扯爺,卻又覺得沒說謊。爺對的偏實在太過明顯。
是唯一一個跟著爺外放上任的丫鬟。騙了大太太,窺伺四太太行蹤,綁了四老爺,竟然只被足三日。那天明明也挨了打,可偏偏自己和念春在床上躺了許久,時至今日還作痛,獨獨沁芳,只兩日的功夫便行走自如。
一樁樁一件件,鑿鑿有據,鐵證如山。
翠微心中五味雜陳,自己也不知道什麼滋味什麼想法,只斥責道:“你告訴我這些做甚!爺既要納了你,你便安安心心的伺候爺。”
沈瀾輕笑:“這便是我要說的第二句話了,你可知道我是如何讓爺納了我的?”
翠微一怔,抿不語。
見狀,沈瀾心中了然,只慢悠悠道:“我曾是揚州瘦馬出。”
翠微驚詫不已,喃喃道:“怪不得,原來你是使了手段迷爺。”語罷,然大怒:“你娼門子里出來的玩意兒,使些不干不凈的手段,不藏著掖著,竟還敢來我面前顯擺,也不怕我告訴大太太去!”說著便要起出門。
沈瀾端坐在小杌子上,八風不,借著一豆燈火,三兩微,清清楚楚看見氣急的樣子,這才慢條斯理開口道:“你可想學這些手段?”
翠微腳步一頓,搭在門框上的手指瑟了一下。
見這般,沈瀾越發有把握,正要開口,翠微突然滿臉厭惡道:“你休要拿這些把戲來耍弄我!下三濫的玩意兒!你這些手段若傷了爺,大太太必了你的皮!”
沈瀾了然,不是不想學,是怕傷了裴慎的,果真是個忠仆。又或者是怕事發,被大太太發賣了。
無論如何,想學便好。
沈瀾笑道:“你放心,一不用香,二不用藥,決計不會傷了爺的。你原就生得貌,又學了這些手段,必能如虎添翼,直爺心里日夜記掛著你。”
“你胡說什麼!”翠微漲紅了臉,斥道:“我不是這樣的人。”
沈瀾順勢點頭:“你是個忠心的,我知道。”
翠微搖搖頭道:“你們都覺得我是傻子,覺得我的忠心是個笑話,實則我們當奴才的,若不忠心,被主子厭棄了,只怕也沒了活路。”
沈瀾只覺心中微,翠微做了十幾年的奴婢,忠心耿耿是唯一的依仗。靠著對大太太的忠心,得了伺候裴慎的機會。靠著對裴慎的忠心,將來有可能得到一個做妾的機會,若能誕下一兒半,一輩子便有了著落。
沈瀾解釋:“我并沒有笑話你的意思。”只是道不同不相為謀罷了。
“我與你說這些做甚。”翠微喃喃了一會兒,抬頭道:“我不信你肯教我那些不傷的手段,只怕是蓄意騙我,好讓我惹怒了爺。”
“我蓄意構陷你又有何用?”沈瀾反問。
翠微一時間訥訥不語,沉默半晌后方道:“我哪里知道你的詭計!”
沈瀾輕笑:“你放心,我還不至于如此下作。我教你,是因為我想讓你幫我離府。”
“離府?”翠微驚詫,“爺都要納你為妾了,你離府做甚?”
沈瀾解釋道:“我在揚州有個相好,曾海誓山盟,約為白首。我若做了爺的妾,便對不住他。此番出府,正是要銷去奴籍,前往揚州與他一同過日子去。”
翠微搖頭:“你這人騙過大太太,騙過爺,滿口謊話,我不信你。況且世間哪有男子能好的過爺?”
沈瀾心道像裴慎此等心思深沉之人,生得再俊也沒用,是決計消不起的,便笑道:“我若嫁了郎,便是正頭娘子,與爺好卻一輩子都只是個妾,惹了主母不快,即刻便要被發賣。兩相比較,你說我怎麼選?”
翠微不以為意,只笑話傻:“外頭典妻的男子多的是。與其嫁一個普通人,吃不飽穿不暖,為了幾兩銀子日日勞,還不如跟了爺,好歹吃穿不愁。”
沈瀾只是笑,不說話。人各有志,何苦多言?
轉了話題:“如今素秋走了,念春年紀大了,不出一年多半也要離去,槐夏家中已為相看親事。再過不久,院子里的丫鬟只剩下你我二人。若我不走,一直都是大丫鬟,你便只能任我差遣。”
“況且爺將來給了我名分,我便是正兒八經的妾,絕不會分寵給你,且你做一輩子丫鬟,再給你配個小廝打發了事。”
見翠微氣紅了臉,沈瀾又添了一把火道:“不管你我二人份如何,我若不走,你一頭,你不得彈。”
翠微氣急,罵道:“你也太過張狂了些!焉知我沒有翻的那一日?”
沈瀾大笑:“你若學了我的手段,翻快,得寵更快。”
見翠微有意,沈瀾只笑道:“我走了,你便是存厚堂最大的丫鬟。再學了我的手段,管爺寵著你,重你。屆時錦玉食,不比做丫鬟配小廝強?”
翠微呼吸略略急促,暗道得了爺的寵又不珍惜,竟還要去外頭與人私奔,可見是個水楊花的,既然如此,讓早早離去也好,省得再蒙騙爺。
“罷了,我且幫你一把。”翠微道。
沈瀾心知自己大棒加紅棗起了作用,心中大石終于落地。
“你要我如何幫你?”翠微問道。
“今日素秋是怎麼走的,你看見了嗎?”
翠微遲疑道:“你是說,你要自贖?”語罷,只覺莫名其妙:“你要自贖,只管求了爺去,找我做甚?”
沈瀾無奈解釋:“爺正貪新鮮,我若要自贖,他必定不允。所以得來個人佯裝是我親戚,堂哥表哥,叔父叔母,誰都可以。后天素秋要離府,我正好告知爺,家中外祖父病重,想見一見失散多年的外孫,家里人千里迢迢找到了我,想給我贖。”
“不行。”翠微搖頭,喃喃道:“我不能騙爺的。”
沈瀾一本正經解釋:“這怎麼能蒙騙爺呢?我那郎的外祖父的確病重。我與他了親,他的外祖父便是我的外祖父。”
翠微搖搖頭,斷定道:“這就是騙爺。”
沈瀾也不生氣,說服翠微本就是整件事中最難的一步,溫聲道:“你總念著爺,諒爺,那誰來諒你呢?”
寒涼春夜里,驟然聽到這樣一句話,翠微子一暖,一時間竟鼻尖發酸。
沈瀾真誠道:“都是做丫鬟的,一同挨過主子打罵,寒冬臘月手泡在冷水里洗服,主子有了吩咐便是病著都得爬起來。俱是命苦的可憐人,你幫我一回,也幫你自己一回罷。”
沈瀾又溫聲勸了好幾句,翠微沉默良久,遲疑著點了點頭,小聲道:“我哥哥有些狐朋狗友,只要錢足夠,讓他們演一演你堂哥,應當是可以的。”
這便是要找翠微的原因了。家生子且此前在大太太院子里,裴慎對家人不甚悉。
沈瀾笑著取出二兩銀子:“這是定金。事之后,再給十兩。”語罷,又提醒道:“我若出去了,爺問起你來,你只說不知道,千萬守口如瓶,明白嗎?”翠微點點頭,接過銀錢,只默默送沈瀾出去。
又過了兩天,正是沈瀾提議辦的送行宴。
只在存厚堂開了三桌,雖沒有什麼貢酒建茶,臨江黃雀,香秔米,銀杏白之類的名品,但春夏蔬果多,吃一口時鮮二字罷了。況且眾人今日意頭也不在吃食上。
只見念春舉起青白釉玲瓏酒杯,喝的兩頰微紅,高聲道:“今日且為素秋送行!”
眾人轟然笑鬧,一飲而盡。俱是仆婢,沒讀過多書,酒過三巡,菜過五味,便有人提議擲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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