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生十歲前,那時他還不福生,而是狗栓。
因為家里孩子太多,實在養不活,被他爹牽著去找了快刀李。
他們這兒臨近京城,地方又窮,出的太監就多,快刀李就是專門干這行當的。當然也可以去找家的刀兒匠,不過那代價就大了,狗栓家就是因為窮才想把孩子送進宮,自然花不起那個錢。
過程福生已經不記得了,只記得他疼了近一個月,等他終于不疼了,他爹領著他又去找快刀李。
快刀李了他的子看了看,說還不錯,給了他爹五兩銀子,過了幾天,用一輛驢車將幾個跟他一樣的孩子拉到了京城。
他就這麼進了宮。
可進宮后,并不像快刀李說的那樣,有吃不盡的和饅頭,小太監剛進宮時都挨欺負,你聰明了挨欺負,太笨了也挨欺負,你得慢慢混著,還得眼尖目明、左右逢源,最好是能認個好干爹,說不定能拉你幾把。
狗栓沒有認到好干爹,反而到過心理扭曲變態的老太監,被人坑過,給人背過黑鍋,幾次下來僥幸沒死,就慢慢混出來了,雖還是沒什麼好前程,最起碼不挨欺負了。
對了,他那時不狗栓,而是小栓子。
在小栓子十五歲那年,他迎來了他的機會,他被挑到去永延宮侍候三皇子。
和他一起的,還有個與他差不多大,卻三子打不出屁的一個小子,什麼名他不記得了,不過到永延宮后他倆都被改了名,他福生,那小子福來。
被挑走的那一天,福生去找了與他相的一個老太監。
這老太監在宮里倒夜香,以前據說也風過,不知為何落魄了,福生也不記得當初怎麼和他認識的,只記得這人偶爾蹦出幾句話,說得在理,他也喜歡聽他說,每次若心里覺得不得勁,他便喜歡去找他。
去了也不問事,就備一壺燒酒,一碟花生米,兩人喝上一盅。
偶爾他會點撥自己兩句。
這一次,老太監喝得兩眼瞇,臉上的褶子都皺到了一,顯然喝得還不錯。
老太監說:“一個奴才最重要的不是有多聰明多能干,而是要認得清主子是誰。主榮奴榮,主辱奴死,被挑去服侍皇子的奴才,不同于服侍嬪妃,輕易改不得張弦,只能一條道走到黑,這是你的禍,也是你的福。”
這段話,福生至今都還記得。
當時他聽得似懂非懂,后來才漸漸明白這些話的含義。
……
福生跟了魏王近二十年,知道太多常人知道不知道的各種辛。
作為一個奴才,他對魏王來說,是應該沒有的,可如今他卻有了自己的心事。
見魏王坐于榻上,用手指緩緩順著睡中王妃的長發,將頭又緩緩回去的福生想起昨日,也是大婚當日,魏王吩咐他的一句話。
“若本王明日正午之前未去書房,你便借口將本王去書房。”
聽到這話時,福生的腦海中閃現了許多畫面——
賜婚圣旨未下之前,殿下便去了一趟永延宮,見了宮嬤嬤。賜婚圣旨下了后,宮嬤嬤來府里了一趟,殿下與在書房說話,后來宮嬤嬤便帶著人走了。
那日在街上偶遇三姑娘,回府后殿下便讓人收集了那個布莊的所有消息,并讓人盯了布莊和蘇家。
宮嬤嬤命人傳了消息回來,木匠是殿下挑的,幫著置辦嫁妝這事看似是宮嬤嬤在做,實際上是福來在幫忙,福生見到福來幾次拿了單子來找殿下。
還有那一日,殿下讓人把三姑娘接來,屋里傳來的哭聲……
……
因為一天里除了閉眼的時候,他都跟在魏王邊,福生知道的事比想象中更多,他還知道那位活祖宗每晚都會去長侯府,知道殿下專門找了宋游,商議治病的事……
若說當時對魏王這句話不甚明白,可白天從宮里回來后,他就懂了。
當時福生是戰戰兢兢躲在外面聽了半天,直到里面沒靜了,才壯著膽子出聲。期間經歷了如何心路歷程,難以描述。
他當時還想,也許是殿下是出于公務,萬萬沒想到殿下去了一趟書房,轉頭又回到鸞祥院。
想到方才看到的那一幕,福生陷了沉默。
可從面上看去,他一個還是盡職盡忠的好奴才,低眉垂眼地站在外頭充個死人,充個木頭樁子。
.
福生第N次仰頭長嘆時,看到福來。
福來是來問王妃掌管中饋之事,魏王思索半刻,讓他酌去辦,若愿意去管,就給,若是不愿,就還是福來管著。
福來出來時,就看見福生揚個脖子,傻愣愣地看天。
他目不斜視,打算走了。
未曾想福生吩咐了小豆子幾句什麼,從后頭追上他來。
“見到哥哥,招呼都不打,跑得賊快。”
“你說你這人,別人跟你說話,你十句能回一句不錯了,缺不缺德?”
一路說到他回去,福來就知道這廝肯定有什麼心事,就把侍候的小太監攆走了,將門關了上,擺出洗耳恭聽的架勢。
福生果然也沒忍住,就把心事說了,不過他省略了詳細,只說了猜測。
兩人一同服侍了魏王近二十年,也算經歷了無數坎坷,因為福生皮子活板,為人細心,就跟在魏王邊,而福來沉默寡言,但辦事穩妥,就留在大后方。
總來說兩人彼此了解、信任,不然隨便換個人,也榨不出福生肚子里一半毫的東西。
“不管是哪位殿下,都是一位殿下,王妃也只這麼一個王妃。”
“可那能一樣?”
怎麼不能一樣?福生困就在于,他悉了一個皮囊下兩個心思,知道的越多他越不安。
“你說,要是哪天爭起來……”
現在已經開始爭了,不然之前也不會專門吩咐他那麼辦事。
“就算爭起來,你在這著急有用?”
不得不說,福來真他娘的會說話,福生被堵得一頓齜牙咧。
“沒用!”
那不就得了!
“可……”
“那你覺得你能做什麼?”
福生挖空心思去想,發現還真沒什麼他能做的,于是他頹喪地嘆了口氣。
.
前世
仔細吩咐下面人把人好好送走后,福生轉進了殿中。
此時殿里已經過宮人們的清理,又變得煥然一新,一改方才福生低著頭進來時的靡和雜。
龍案后,穿著秋香緙緞繡八團龍袍的影,板正地坐在那兒,正低頭在看折子,一如往日威嚴和克制。
福生低著頭,悄鳥兒1地踩著步想去旁邊裝鵪鶉,上首龍案傳來幾聲輕響。
他忙抬頭,只看到龍案上戴著玉扳指的手。
“這蘇門答刺上貢來的琉璃燈不錯,夜里回去路暗,就賜給。”
雖這個沒提名也沒提姓,但福生知道是誰。
“把新上貢的彩暈錦送幾匹過去。”
彩暈錦乃蜀錦一種,俗話說寸錦寸金,其中彩暈錦尤其難得,這一季攏共就沒幾匹,皇后那都還沒有,看樣子是要都送過去了。
可能是素來話多的福生,今日罕見沉默,龍案后穿著龍袍的影,抬頭來看了他一眼。
“平日倒是話多,今天像個鋸葫蘆。”
福生干干地笑了兩下,小聲道:“老奴怕吵到陛下。”
龍案后的人頗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不過倒也好,知道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
明明聲音輕緩,福生卻嚇得撲通一聲跪下,伏在地上:“不該說的,老奴絕不會說。”
龍案后的人不再說話。
半晌,福生自己爬了起來,站了一會兒,退出去了。
把剛得到的口諭吩咐下去,福生也沒跑遠,抱著拂塵站在廊廡下看天。
秋天的天,總是比夏日里要顯得暗沉一些,一旦沒有太,就顯得灰突突的。
小豆子走過來,學著他的姿勢也往天上看,卻什麼也沒看到,不疑道:“師傅,天上有什麼,您看得這麼出神?”
福生看了他一眼,道:“有。”
?
什麼?
小豆子搔搔腦袋,看了又看,也沒看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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