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蘇將軍呢？

沒有人問過蘇丹古這個問題,這個份不能暴在世人麵前，他永遠獨來獨往，在合適的時機出現,然後銷聲匿跡,無影無蹤。

不知的人把他看作金剛夜叉，知的人認為他無堅不摧,他是一柄無無求的利。

利不需要關心。

蘇丹古看著一臉關切的瑤英，淡淡地道：“我的去向和公主無關。”

語氣平淡,沒有刻意譏刺的意思。

不過聽在一旁的緣覺耳朵裏，就像一盆夾雜碎冰的雪水兜頭澆了下來,冷颼颼的，瑤英還沒什麽反應,他卻頭皮發,尷尬得低下頭,無措地了手。

耳畔響起和的輕笑，“當然和我有關。”

緣覺驚訝地抬起頭。

瑤英坐在篝火旁，直視蘇丹古冰冷的碧眸,輕聲道：“蘇將軍奉命護送我,在高昌的時候將軍就有些不適，現在又負重傷,於於理我都不能撇下將軍一個人。”

蘇丹古兩道濃眉微擰。

不等他回答,瑤英看向緣覺,漆黑雙眸直盯著他,聲音拔高了點：“你送我下山以後是不是不回來了？你要把蘇將軍一個人留在這裏？”

緣覺一震，莫名覺得心虛,小聲說：“我下山有要事。”

他要執行攝政王的命令。

瑤英朝他攤了攤手：“那就是說蘇將軍邊一個人都沒有？”

緣覺瞪大了眼睛,臉上的神有些茫然：“一直都是如此……”

山下有王庭中軍親衛,附近城邦有忠於佛子的駐軍，隨時可以調用大批人手，但是攝政王份特殊，能夠接近他、由他直接號令的親衛隻有寥寥幾個人，而且現在畢娑以攝政王的份大搖大擺下山去了，為了不打草驚蛇，山上的攝政王必須消失得幹幹淨淨。

蘇丹古現在不能在人前現。

這種事以前也發生過，當臣服王庭的部落發反叛時、當野心的世家試圖改朝換代時、當王公貴族和部落首領發生矛盾時，攝政王猶如從天而降，解決危機，然後一個人悄然離開。

這些年一直都是這樣，緣覺已經習慣攝政王來去無蹤，隻要攝政王沒被功法反噬，他就不需要幫手，畢竟多一個人知道他練的功法，暴的風險更高。

緣覺悄悄看一眼蘇丹古。

瑤英也回頭看著靜默不語的蘇丹古：“阿史那將軍下山去了，緣覺也要下山，將軍的傷還沒好，若是再被功法反噬，邊無人護持，該怎麽辦？”

“我可以留下來。”

以婉又不失堅定的語氣道。

緣覺想了想，替蘇丹古反駁：“公主不會武藝，留下來也幫不了攝政王什麽忙。”

瑤英挑了挑眉：“阿史那將軍之所以帶我上山，就是因為我不懂武藝，我剛才不是幫上忙了？”

聲音裏出幾分委屈。

緣覺無言以對，翕了幾下，求救似的看向蘇丹古。

蘇丹古眼神示意他不必多說，眉宇間一深深的疲倦。

緣覺會意，閉上了。過了一會兒，取下烤得焦香的饢餅，往瑤英跟前一遞。

“公主用些幹糧。”

瑤英以為他答應了，接過饢餅：“你和將軍都吃過了？”

緣覺點頭。

瑤英還有些頭暈眼花，道了聲謝，低頭吃饢餅。

蘇丹古閉目調息，緣覺看著篝火，三人都沒說話了。

天漸漸昏暗，豔麗的夕照映在連綿起伏的山巒之間，銀白群峰折出一道道璀璨絢爛的芒，宏偉壯麗。

偶爾有短促的鷹唳回在雲層之間。

等夕收起最後一束灑在崖壁上的淡金餘暉，緣覺起，朝瑤英行禮：“公主，天快黑了，請隨我下山。”

瑤英雙眉略皺，看向蘇丹古。

蘇丹古閉著眼睛，一不，微卷的長睫也凝定不，像是定了，整個人就像一尊石頭雕的坐像。

瑤英歎口氣，起隨緣覺離開。

長靴踩過積雪，發出嘎吱嘎吱的輕響，兩道影朝山下行去，消失在沉沉暮之中。

腳步聲漸漸遠去，耳畔隻剩下篝火燃燒聲和回在天地間的嗚嗚風聲。

日頭墜山脈之間，風聲陡然變得淒厲，飛雪狂卷，飄灑而下。

山河沉寂，蒼穹渺渺，隻剩下蘇丹古一個人。

……

火越來越暗，夜濃稠。

靜坐的蘇丹古忽然濃眉皺，手背、額邊青筋微微暴起，渾繃。

片刻後，他肩膀輕起來，周氣息突然變得紊，前傾，歪倒在雪地上，悶哼一聲，邊溢出一殷紅的鮮。

寒風吹卷而過，拂他上袍，像一把把刀子，冷意直浸骨髓。

蘇丹古一手撐在雪地間，急促息，睜開眼睛，右手抹去角，手指索著揭下臉上的麵。

昏黃搖曳的篝火映在他臉上，猙獰的傷疤下緩緩出一張眉目如畫的臉龐。

眉聚山川之秀，目斂星河之輝，五深邃，目澄澈如水。

滿地霜雪，不如他眉間那一抹清冷出塵的華。

麵似淨月，眼似蓮華。

這一刻，他不是人人畏懼的蘇丹古，而是王庭君主，世人敬仰戴的佛子曇羅伽。

畢娑和緣覺害怕為蘇丹古的他失去人，以為他和他們一樣憎恨厭惡蘇丹古這個份、想抹殺蘇丹古的存在，對不同份的他的態度截然不同，小心翼翼地維持假象。

其實他從來沒有彷徨過。

他心智堅定，從未忘記過自己的責任，蘇丹古就是曇羅伽。

雖然蘇丹古這個份永不見天日，亦是他的一部分。

刀口一陣劇痛，曇羅伽濃眉擰。

老者的利刃塗了毒，雖然畢娑喂他服用了解毒的藥丸，毒素還是擴散開來了，他筋骨無力，好不容易製住湧的真氣，這會兒力又到竄。

曇羅伽了幾口氣，艱難地支起子，靠在冰冷的怪石上，神平靜。

經年過往，一一閃現。

……

羅伽自小在藥罐裏長大，苦練功法，以藥丸激發潛能，又要服用婆羅門藥製功法帶來的惡果，漸漸承不住。從十八歲那年開始，他需要服下的藥丸越來越多，發作的間隔時間越來越短，每次散功之後，就像生了一場重病，雙腫脹難行，連起都變得困難。

曇羅伽知道，這是油盡燈枯之相，自己可能活不久了。WwWx520xs.com

前年的一次發作，他幾乎死去。

蒙達提婆來到王庭，意外發現水莽草能夠減緩他的痛苦，畢娑他們於是寄希於水莽草可以徹底治好他。

曇羅伽之泰然，水莽草隻能讓他多活幾年罷了，而且蔥嶺南北遍尋不到這種稀罕藥，他不一定能堅持到商隊帶回水莽草。

所以北戎大軍圍城之時，他服下更多藥，駕親征，親自指揮五軍攻打北戎騎兵，再一次打敗掃平北漠、勢頭迅猛的瓦罕可汗，迫使北戎和王庭簽訂盟約。

那一場大戰後，曇羅伽意識到自己命不久矣，安排好後事，留下傳位詔書，準備返回王寺，靜待那一日的到來。

他死後，將不發喪。

隻要城中王公貴族遵守盟約，幾年之，王庭仍舊可以借著他的餘威震懾北戎。

曇羅伽深知瓦罕可汗的為人，知道對方不甘心，必定還會試探他的實力，離開沙城的那一天，他再一次帶兵，嚇退故意挑釁的海都阿陵。

無意間，救下走投無路的文昭公主。

文昭公主帶來的藥材讓彌留之際的他得以再一次熬過功法反噬的折磨。

因果相隨，緣生緣滅。

曇羅伽給予公主庇護，看著住佛寺，每天一邊懵懵懂懂、裝模作樣地背誦經文，一邊為回到中原奔走勞，流離之際，還不忘對流亡的同族出援手，為他們謀求立之所。

他們沒怎麽相過，也沒有怎麽談。

佛寺的僧人對他心懷不滿，他無意和僧人們爭辯，他早已做出選擇，願意為此承擔一切果報，並不在意他人的看法，名聲榮華，俱是過眼雲煙。

可是公主卻執著地為他辯解，道出他的所思所想，對他的理解、尊重和敬仰發自心，一片赤誠。

隔著一道花牆聽完公主的那番話後，曇羅伽心道：興許文昭公主可以為他的同門。

他想起蒙達提婆曾經說過的話，文昭公主頗有慧。

曇羅伽給公主挑了些合適的經書，讓寺主帶領做早課，要求和其他小沙彌一道聆聽宣講。

公主學得很認真，背起經文來流利順暢。

大半個夏天，晨熹微的清晨，曇羅伽坐在幽暗的佛殿裏，拈筆翻譯梵語經書，聽外麵長廊的瑤英站在沙彌跟前一字一句背誦功課，嗓音清脆，語調輕快，好似珠落玉盤，心中了然：公主有慧，然而公主心智通，終究不會為沙門中人。

他聽得出來。

那一刻，曇羅伽心中掠過一淡淡的失。

不一會兒，窗外有清亮和的笑聲傳來，似朝滴落菩提，澄淨明澈，能洗一切垢染，令眾清涼。

曇羅伽手中的筆停了一停，心底那惆悵轉瞬而逝。

一切眾生悉有佛，即是我義。

……

雪峰之間，風聲怒吼。

燃燒的篝火被風雪撲滅了。

曇羅伽回過神，試著運功。

微弱的亮沉天際，無邊的黑暗朝他了下來，他雙目變盲，神魂在冰冷的黑暗中不斷下沉，飄飄。

周一片冷寂，風陣陣，鬼影幢幢，黑煙彌漫。

他繼續往下墜落，雙眼閉，卻能看到一片森恐怖的地域景象。

巨大的鐵城層層疊疊，橫亙千裏，遮天蔽日，無數生靈被困其中，備煎熬。

鐵蛇銅狗噴吐火舌，被鬼卒驅趕的人們在烈火中慘哀嚎。

夜叉惡鬼滿獠牙，鋒銳如利劍，撕咬人們的，又有兇猛的鐵鷹振翅盤旋，忽然俯衝而下，啄食眾人的眼睛。

骨碎爛，汙雨，人們無可躲，哀鳴嚎啕聲匯巨浪，震天地。

無間地獄，萬死萬生。

曇羅伽曾親眼見過這樣的場景。

狼煙四起，烽火連天，白骨於荒漠，老弱慘死刀下，戰敗的人被奴役，戰勝的城邦轉眼被另一個強大的部落屠殺，兵戈搶攘，生靈塗炭。

蒼生黎庶，常為諸苦所侵。

曇羅伽降生之前，曇一族被幽在王宮之中，那時王庭已經開始流傳他是拯救百姓的救星，大權在握的世家深恐懼，等他出生，立刻將他奪走，囚於佛寺。

他從小遠離朝臣百姓，在一層層監視中長大，依然表現出不凡的聰穎靈慧，教授他佛法的師尊大喜過，屢屢對邊人說：“佛子果然卓越非凡，他將平定世，為王庭百姓帶來太平安寧。”

佛法可以教化人心，卻不能阻止兇惡之徒殘殺無辜民眾，無法阻擋氣勢恢宏、野蠻兇狠的北戎騎兵。

想要平定世，讓王庭百姓得以安居樂業，就不得不提起屠刀，鑄下殺孽。

以修羅無手段，方能守護一方安寧。

他犯了殺戒，將永墜無間地獄，和在烈火刀山中慘嚎的眾鬼一樣，忍煎熬。

曇羅伽雙手合十，腦海中的幻象慢慢淡去，眉間的戾氣煙消雲散。

我不地獄，誰地獄。

這是他選擇的路。

曇羅伽睜開雙眼，碧眸子波瀲灩，似盈滿澄澈星輝，一陣抖，嘔出一大口汙。

夜深沉，寒風咆哮怒吼。

他倒在熄滅的篝火旁，著染紅的雪地，慢慢閉上眼睛。

浩的風聲中傳來一聲突兀的嘶鳴。

過了一會兒，又是一聲高昂的馬嘶聲。

有殺手找過來了？

曇羅伽猛地清醒過來，掙紮著爬起來，戴上麵，站起，循聲去。

黯淡的雪中，一匹健馬在崎嶇陡峭的山道間爬行，馬背上一道影低伏，一厚厚的氅，形玲瓏，不像是殺手。

霎時，風聲停歇，夜風吹散低垂的層雲，幾道清淡月傾瀉而下，籠在那道影上。

健馬不肯往前走了，馬背上的人翻下馬，跌跌撞撞地蹣跚前行。

曇羅伽眉眼低垂，俯視著那道影靠近。

那人摔了好跤，一聲不吭地繼續攀爬，足足一盞茶的工夫後，長靴踩在雪地的嘎吱嘎吱響聲由遠及近，終於爬上雪堆，高興地拍拍上的雪泥，抬起臉，快步走向曇羅伽。

黯淡的月和折的雪映照出一張年輕豔的麵孔。

“蘇將軍！”

看到曇羅伽，笑著朝他招手，袂翻飛，眸澄燦，恍如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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