瑤英做了一夜的夢。
第二天早上,對著銅鏡梳發,雙臂輕揚,將烏黑濃的長發編一發辮,每一辮子纏上金絛,綴飾金花銀鈴,門上幾聲叩響,蘇丹古來了。
他又戴上了鬼臉麵。
瑤英請他進屋,不等他開口,坐到他麵前,利落地挽起袖子,胳膊到他麵前,隨著作,披肩發辮上的銀鈴輕輕,叮鈴作響。
“蘇將軍,我好多了。事不宜遲,我們今天就進宮。”
看這副迫不及待的架勢,一定是早就等著他了。m.X520xs.Com
蘇丹古沒做聲,手指搭在瑤英腕上。
他指腹一層薄繭,糙,冰涼,不輕輕哆嗦了一下。
今天是個晴朗的好天氣,雪後初霽,朝霞映照在積雪上,廊前一片瀲灩的璀璨暈。
瑤英盤坐著發呆,這回意識清醒,不敢再去蘇丹古的麵,想起昨晚睡之前的疑問,輕聲問,“蘇將軍,佛子是不是也需要散藥?”
蘇丹古眼睫了一下,抬眸。
瑤英和他對視,“蒙達提婆法師沒有治好佛子,水莽草隻是暫時製他的痛苦,他還是會時常發病,對不對?”
蒙達提婆離開聖城之前,去為他送行,問起曇羅伽的病。蒙達提婆含糊其辭,語氣惋惜。
瑤英當時沒有多想,現在看來,蒙達提婆惋惜的應該是他隻能用水莽草減緩曇羅伽的痛苦,並不能徹底治羅伽的病。
曇羅伽到底患的是什麽病?他每次閉關是不是因為病勢沉重,無法起?
蒙達提婆很敬佩他,為什麽不徹底治好他,隻留下水莽草的藥方就回天竺去了?
這些疑一直盤繞在瑤英心頭。
蘇丹古看著瑤英,碧眸裏沒有一波瀾,道:“王的病癥乃沉屙宿疾,治愈非一朝一夕之功。”
瑤英瞥他一眼。
即使他語氣和平時一樣嚴肅,還是聽得出其中的搪塞。
這也正常,曇羅伽份貴重,王庭大臣本不知道他患重病,是外人,知道,還這麽直接追問,蘇丹古沒有警告,已經對很寬容了。
蘇丹古抬頭,凝庭前朝霞照映下的皚皚白雪。
“公主為什麽想起問這個?”
瑤英眉頭微蹙,道:“水莽草有大毒,雖然能祛止疼,散熱解毒,常服卻會損害。我定期服用的凝丸調配之時加了曬幹研磨的水莽草,每月隻服用一丸,劑量小,尚且需要散藥,我看蒙達提婆給佛子開的藥方,所用水莽草是凝丸的三倍……佛子長期服藥,必會損傷本。”
“我之前提醒過阿史那將軍和緣覺,不知道他們有沒有勸過佛子。”
瑤英眼簾抬起,看著蘇丹古的眼睛。
“蘇將軍懂醫,醫者仁心,應當照料過佛子,比阿史那將軍和緣覺他們更懂這其中的利害,也更能會佛子散藥時的痛苦,佛子的病可以慢慢治,請將軍務必提醒他,不能因為水莽草能減緩他的疼痛就依賴這一味藥。”
語氣真誠,沒有試探,隻有憂慮和關切。
一片赤誠,清冽如雪。
蘇丹古著門外,似乎在認真考慮瑤英的話,嗯了一聲。
瑤英歎口氣,道:“可惜我帶來的藥材沒有克製水莽草的那幾味藥,那些藥隻有中原才有,我問過老齊,遍尋過市坊,一無所獲。如果能夠回中原,我可以請一位神醫給佛子開些散藥的藥丸,他吃下去,可以減輕水莽草的傷害。”
說到回中原,立刻想起李仲虔,擔憂湧上心頭,語氣變得低沉了些。
蘇丹古一語不發。
兩人都不說話,屋中靜如沉水。
豔高照,屋頂融化的雪水順著瓦楞滴落下來,簷前淅淅瀝瀝,掛起一道雨線。
半晌後,蘇丹古收回手指,“公主今天可以不必服藥。”
瑤英回過神,知道他這是同意今天進宮,立刻來親兵,讓他給楊遷送口信。
……
蘇丹古起出去。
緣覺恭敬地迎上前,小聲道:“攝政王,都安排妥當了。”
說完,低著頭退到一邊。
“你經常跟著文昭公主去市坊?”
緣覺正探頭探腦看瑤英房間的方向,聽到他發問,一呆,直脊背,答道:“是。”
蘇丹古背對著他,問:“文昭公主在市坊找什麽?”
緣覺認真地回想了一下,道:“文昭公主逛市坊的時候,幾乎是一家挨著一家逛過去,賣布匹錦緞的鋪子,賣珠寶玉石的,賣馬匹牲口的,賣白疊布的……還有賣藥材的鋪子,所有賣藥材的鋪子公主都要去逛一逛,公主的胡語說得不好,聽不懂那些藥材的名字,常常央屬下幫忙和那些胡商打聽哪裏有賣中原的藥材。”
說完,他想起一事,忍不住咧笑出聲。
“公主還打聽哪裏有賣鷹的,也想養一隻。”
蘇丹古忽然停了下來。
緣覺立馬剎住腳步。
蘇丹古回頭,麵下的一雙碧眸平靜地掃他一眼,“文昭公主和你說起過水莽草的事?”
緣覺一怔,遲疑了一下,點點頭:“公主和屬下說起過……公主說長期服用此藥不妥,讓屬下勸勸王……”
一開始,他和阿史那畢娑擔心瑤英會泄,又怕借著這個要挾他們,對多有防備。後來兩人發現不僅守口如瓶,還很關心佛子的病癥,懸著的心放回了原位。
這事沒人問起,他也就沒有主稟報。
緣覺認為自己沒有做錯,阿史那將軍囑咐過,文昭公主隻是個過客,和有關的大小事務不必告訴給王知道,不過蘇丹古問起,他還是下意識覺得心虛,聲音越來越低。
蘇丹古沒有責怪他,在廊下站了一會兒,轉離開。
緣覺有些不著頭腦,悄悄吐出一口氣,小心翼翼地跟上去。
……
下午,瑤英換了高昌貴族郎的裝束,和蘇丹古一起離開庭院,來到和楊遷約定好會麵的地方。
楊遷個子高,一小袖錦袍,頭裹巾幘,腳踏錦靴,立在人來人往的道旁,猶如鶴立群。
瑤英臉上蒙著麵紗,挑起氈簾,隔著人群朝他示意。
楊遷沒認出,繼續長脖子朝人群張,直到馬車到他跟前了,他才反應過來,看了看車廂裏頭梳發辮,著黃地團窠花樹鷹紋翻領小袖長的瑤英,笑了笑,出一口雪白的牙齒。
“公主這樣的妝扮正好,我為公主備了裳,正想提醒公主換上,倒是多此一舉了。”
瑤英一笑,依娜夫人每晚在王宮舉行宴會,出席的王公貴族都是盛裝假麵的打扮,提前打聽過,連麵都準備好了。
楊遷視線掃過戴著麵、氣勢森嚴的蘇丹古,敏銳地覺察到他份不簡單,而且必定負武藝,一時起了和他比試一番的心思,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瑤英不想讓他發現蘇丹古的份,往前踏出一步,擋在蘇丹古麵前,示意他可以出發了。
楊遷收回視線,點點頭,道:“進宮以後,公主就說是我的堂妹,我有十幾個堂妹,好幾個和公主差不多的年紀,宮裏的人分不出來。”
瑤英點頭記下,戴好麵,回頭看著蘇丹古。
麵遮住了的臉,隻能看到一雙彎月牙的眼睛。
從這雙眸子就能看出來一定在笑,明澈雙眸流波轉盼,盈滿笑意,像碎的日跌進幽潭,星星點點浮閃爍。
蘇丹古沉默地看著。
瑤英指指自己臉上的麵。
戴的麵是張兇惡的夜叉鬼臉,和他平時戴的麵一模一樣,也是一半青一半紅。
蘇丹古眸微垂,盯著臉上的麵看了一會兒,抬腳走開。
瑤英失笑,一攤手,笑著跟上他。
……
薄暮時分,王宮中最大的廳堂點起數百支蠟燭,燈樹似在灼灼燃燒,燭火輝煌,恍如白晝。
堂中帷帳高懸,一班樂伎盤坐在帳下,次第奏起琵琶、箜篌、篳栗、羌笛、簫、小鼓、銅拔,笙樂陣陣,庭中鋪設氈毯,姿纖瘦的舞伎踏歌起舞,腰肢婀娜,著輕薄紗的侍仆從往來穿梭,人影幢幢。
堂前設幾案坐榻,一張鋪了紅氈的長案上擺滿佳肴果點,碗碟酒盞堆摞如山。在場賓客都盛裝華服,頭戴麵,或坐或臥,欣賞歌舞,觥籌錯,或手執鎏金銀杯來回走,與人笑語,角落裏時不時發出一陣大笑聲。
瑤英跟著楊遷走進大堂。
楊遷一路看到王宮一派歌舞升平,歡歌笑語,又是失又是憤怒,差點掀了麵。
世子姐弟被送去北戎為質,依娜夫人以酒佳肴、人歌舞來麻痹貴族,這些人居然連這點都抵抗不住,沉溺其中,醉生夢死,他怎能不氣?
瑤英真怕他衝之下直接掀翻長案,小聲提醒他:“楊公子,尉遲國主在何?”
楊遷想起正事,收斂怒氣,帶著瑤英穿過人聲喧嘩的廳堂,打發走幾個健仆,穿過一條幽靜的小道,來到一支設帷帳的氈帳前。
瑤英在外麵等著,看他進去,裏麵傳出說話聲。
片刻後,一個衫不整、頭發散的胡從裏麵走了出來,經過瑤英邊時,故意沒有掩住襟,出前紅梅點點的雪,狠狠地瞪一眼。
瑤英角輕輕了,顯然,這胡以為是楊遷為尉遲達帶來的新歡。
回頭掃一眼隻隔了一條廊道的廳堂。
舞伎隨歌起舞,滿座賓客紅滿麵。楊遷帶進宮,蘇丹古就匿了蹤跡,現在不知道藏在哪個角落裏。雖然一個人置在陌生的宮殿中,但是知道他一定守在附近,心裏並不覺得害怕。
楊遷掀開帳簾,探出腦袋,朝瑤英示意。
走了進去。
帳中沒有點燈,線昏暗,地上鋪了一層厚實的絨毯,一個紅發褐眼、胡子拉碴的男人躺靠在臥榻上,上隻穿了一件鬆鬆垮垮的寬袖長袍,襟散開,係帶草草打了個結,隨意瞥一眼就能窺見瘦削蒼白的膛。
楊遷眉眼間有怒氣,隨手抓起散落在地的披風丟到男人上,道:“達,這位就是文昭公主。”
尉遲達慢慢抬起眼簾,一雙細長的眉眼淡淡地掃一眼瑤英,冷笑:“海都阿陵王子誌在必得的文昭公主?”
楊遷一怔。
尉遲達猛地掀開披風,坐起,火紅長發披散下來,眼角斜挑,麵鬱。
“我正愁沒法向海都阿陵代,文昭公主這就自投羅網了,真是得來全不費功夫。”
他話音剛落,氈帳外腳步聲驟響,幾個親衛從角落裏鑽了出來,撲向氈帳。
楊遷大吃一驚,隨即然大怒,拔劍擋到瑤英前,劍尖直指尉遲達,怒斥:“達,你居然向海都阿陵告?!”
尉遲達抬頭看他,臉蒼白:“四郎,你以為我有選擇的餘地嗎?”
楊遷冷笑:“你貴為國主,就算製於人,也該有國主的尊嚴!難道一個依娜夫人就讓你嚇破膽子了?你不思反抗、卑躬屈膝也就罷了,為什麽要出賣文昭公主?”
尉遲達閉了閉眼睛,無言以對。
角落裏的幾名親衛漸漸圍攏過來,手中長刀冷閃爍。
僵持中,瑤英忽然合掌輕笑。
“尉遲家的兒郎,名不虛傳。”
楊遷一呆,回頭看。
尉遲達抬起頭,雙眼微瞇,瞳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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