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呼嘯,天寒地凍。
茫茫無際的原野被足有半尺厚的積雪覆蓋,目之所及,一片慘淡雪白,天際聳立著層巒疊嶂的巍峨山脈,峰頂白雪皚皚,旭日東升,群山壯麗。
當瑤英第三次看到那隻碩大的白鷹隼在頭頂翱翔時,歎了口氣,裹上的氈。
“海都阿陵來了。”
謝青抬起頭,順著的視線看到一隻雪白大隼。
天高雲淡,鷹隼在雲層中舒展開矯健的姿,雙翅仿佛鍍了一層淡淡的金,兇猛而威嚴。
“那是北戎人養的鷹?”
瑤英點點頭,聲音嘶啞:“五天前我就看到它了,昨天它再次出現,今天它一直跟著我們……它在給海都阿陵報信。”
離開葉魯部不久,他們就遭到埋伏在附近的海都阿陵部下的追殺,河隴果然已經被北戎暗暗占領,通往中原的道路已經被徹底切斷,前方是海都阿陵,後是北戎人,他們不能進,不能退,隻能小心翼翼地藏蹤跡。
不知道在荒蕪的雪原中流浪了多久,那隻鷹隼忽然出現了。
瑤英咳嗽了幾聲,示意謝青和其他親兵找個避風休息。
“我聽西市的商人說過,寒冬時節,從涼州到瓜州這千裏之地路途難行,商隊不會選在這個時節出發,海都阿陵肯定封鎖了河隴所有大道,可能隻有我們一直向東行。這隻鷹隼隻需要巡視幾圈,回去報信,海都阿陵就會察覺我們在哪個方向。”
親兵們對一眼,一籌莫展。
和地形複雜的中原不同,這裏是一無際的戈壁,他們找不到藏之所。山上倒是可能有可供躲藏,但是天氣寒冷,他們已經吃了食,而且他們並不悉地形,後又一直有北戎追兵,偶爾遇見的部族一看就知道他們是漢人,不會提供幫助。
他們必須盡快衝破封鎖,回到中原,否則不論藏在哪裏,遲早會被海都阿陵找到。
一人手搭在額前盯著鷹隼看了看,道:“也許它隻是一隻普通的鷹。”
瑤英搖頭:“這隻鷹跟了我們好幾天,每次都是天亮出現,傍晚時消失,從來不去狩獵,一直跟著我們。”
“公主,我試試看能不能把它打下來!”
親兵裏最湛的呂恒大聲喊了一句,彎弓搭箭,連出幾箭。
高空中的鷹隼傲慢地發出幾聲清唳,突然一個俯衝,巨大的雙翅罩下一片氣森森的黑影,著一種睥睨萬的傲慢。
呂恒大罵了幾聲,掏出幾支剩下的包有火藥的箭筒:“這些東西能把葉魯部人嚇得下跪,能不能把這隻鷹嚇跑?”
瑤英朝親兵搖搖手。
葉魯部人沒什麽見識,沒見過煙火,又故意在老可汗的葬禮上以胡語詛咒大王子,深信火神的葉魯部人才會嚇得魂飛魄散。
鷹不會被嚇跑。
海都阿陵十一歲那年爬上山巔,殺死一隻威猛的母鷹,從鷹巢中找到一隻雛鳥,親手養大,將其馴服。
那隻鷹後來追隨他從東到西,從北到南,北戎人稱呼它為阿布,視它為萬鷹之神。
海都阿陵曾驕傲地宣稱,阿布是世上飛得最快、飛得最高的鳥,除了他這個主人,沒有能殺死阿布。
很多人試圖殺死神鷹,都失敗了。
這隻神鷹最後死在它的主人海都阿陵手裏,隻因為它輸了一場比試,不再是世上飛得最快的鷹。
瑤英喝水囊裏僅剩的水,著東邊的方向:“鷹發現了我們,海都阿陵隻需要派人往不同的方向探查,很快就能追上來。”
一次又一次看到那隻白隼的時候,可以確定,海都阿陵回來了。
這說明他沒能如願發全麵襲,沒有功挑起大魏和西蜀、南楚的戰爭,不然他不會回來得這麽快。
瑤英心中沉甸甸的。
這也說明,失敗的海都阿陵會帶著滔天怒火和他此次東征的全部親隨主力前來追捕。
謝青找了塊幹燥的地方,鋪上氈毯:“公主,先休息一會吧。”
瑤英嗯一聲,盤坐下,靠在謝青肩上,合眼睡去。
連日奔逃,已經習慣隨時隨地在冰天雪地裏閉目小睡。
他們隻休息了一刻鍾,在寒風中哆嗦著打了個盹,爬上馬背,繼續往東。
即使知道海都阿陵馬上就會追過來,還是要逃。
離得近一些,希就大一些。
說不定他們能逃呢?
這天,白隼依舊跟了他們一整天,傍晚時再度消失。
為了甩開白隼,他們連夜趕路,夜裏雪路崎嶇難行,接連幾匹馬力竭倒地,還有幾匹忽然驚,將親兵狠狠地摔下馬背。
親兵道:“我們不悉地形,不能再冒險走夜路!”
謝青無奈,讓眾人停下修整。
親兵們已經好幾天沒吃東西,隨手抓起一把雪往裏塞,怕被瑤英看見,一個個轉過去背對著。
瑤英了腰間的皮袋,這些天謝青也沒有吃東西,所有能夠果腹的幹糧都給了。
人在挨凍,馬也是,連日跋涉,這幾天已經死了好幾匹馬,親兵們不得不共乘一騎。
的駒烏孫馬也快支撐不住了。
那是李仲虔送的馬。
瑤英解開皮袋,遞給謝青:“拿去給他們分了吧。”
謝青不肯接。
瑤英語氣重了幾分,道:“他們連日辛苦,總得吃點東西保持力,我留了些餌餅。阿青,你們要是出了事,我一個人也走不了多遠。”
謝青接了皮袋,拿去分給其他親兵。
親兵們推說不要,他們扛得住。
謝青麵無表地道:“吃了吧,你們不吃,公主也不會吃。”
親兵們隻得接了。
謝青空著手回到瑤英邊。
瑤英靠在他肩上,遞了一塊又幹又的餌餅給他:“阿青,我給你留的。”
謝青沒有說話,接了餌餅,塞進裏,沉默地咀嚼。
瑤英著頭頂漆黑的夜空,輕聲問:“阿青,你說謝亮他們還活著嗎?”
謝亮是第一批被派出去送信的親兵之一。
謝青沉聲道:“從這些天北戎人的追兵來看,他們兇多吉。”
瑤英角一翹:“你真不會安人。”
謝亮他們很可能已經命喪北戎人之手,他們為了保護來到千裏之外的葉魯部,為了執行的命令冒險穿過層層封鎖,他們生前隻是的親兵,死後,中原的百姓也不會知道他們的事跡。
瑤英凍得瑟瑟發抖,蜷一團。
謝青低頭為攏氈毯,漆黑的眼眸看著:“公主,就算謝亮他們死了,也是為忠義而死,他們死而無憾。”
瑤英回想謝亮剛來到自己邊的時候,那是個老實的青年,一抬頭看就滿臉通紅,手腳不知道該往那裏放。
在葉魯部布置下出逃計劃時,謝亮問都沒問一句就接指令。
瑤英問他怕不怕死。
他撓了撓腦袋:“怕。”
那為什麽還要聽從我的命令?
謝亮繼續撓腦袋:“因為您是七公主啊!小的當年被秦王挑中時,對著天地祖宗立過誓的!”
他並不能完全理解家國大義,隻知道他得保護公主,聽從公主的號令,公主要他去做一件正確的事,那他就該努力去完指令。
不管這道指令有多麽危險。
他的忠誠如此樸素,又是如此厚重。
瑤英很冷,很,渾僵冷酸痛,全骨頭像是被碾過一遍再隨意拚湊起來的,骨頭裏泛著疼。
想活著,想回到中原,想帶著這些和同甘共苦的親兵一起回去。
瑤英攥住手指,在強烈的求生意念中沉沉睡去。
等醒來的時候,天已經蒙蒙亮了,今天可能依舊是個大晴天,紅日還未探出腦袋,狂風已經卷走所有浮雲,蒼穹湛藍。
有人著聲音驚喜地了一聲:“那隻鷹沒追過來!”
眾人歡欣鼓舞,謝青抱起瑤英,送上了馬背。
瑤英心中微微鬆口氣,跑出不遠後,回頭看一眼後的親兵,發現呂恒不見了。
勒馬停下,清點了一下人數。
不止呂恒不見了,一共了四個人。
瑤英看向謝青。
謝青扯了扯韁繩,放慢速度,“公主,這是唯一的辦法。”
瑤英沉默半晌,閉了閉眼睛。
為了擺追兵和那隻鷹的追蹤,分兵引走注意確實是最好的辦法。鷹能很快發現他們的蹤跡,但是鷹不能辨別他們的份。
呂恒未必能真的引開白隼,可是他能為爭取到一點時間。
隻為了這一點點時間,他們義無反顧。
瑤英閉著眼睛,將即將奪眶而出的淚水忍回去,揮鞭催馬繼續疾馳。
不能讓呂恒他們白白犧牲。
他們繼續向東奔馳。
忽然,烏孫馬發出一聲高的馬嘶,前蹄倒,轟然砸向雪地。
“公主!”
謝青和親兵們大驚失,勒馬停下,飛撲上前。
瑤英摔在地上,滾了好幾個幾圈,好在烏孫馬最後倒下前還努力支撐了一會兒,地上的積雪又很厚,上沒有摔傷,隻破了些皮。
謝青扶站起,頭暈目眩,晃了好幾下才站穩。
烏孫馬仍在劇烈掙紮,不斷發出絕的悲鳴。
親兵擋在瑤英跟前:“這馬驚了!”
瑤英眼圈通紅,推開親兵,哽咽道:“不,它是太累了。”
跪在烏孫馬麵前,抖著出手。
這是阿兄送的馬,是陪伴好幾年的駒,溫馴而堅韌,很通人,最喜歡吃清甜的蘋婆果,從來沒有對發過脾氣。
烏孫馬看到自己的主人,漸漸安靜下來,烏溜溜的潤的眼睛著,著氣,像平時找討吃時撒一樣,努力昂起腦袋,蹭了蹭的掌心。
瑤英抖著手翻找皮袋,烏孫馬吃甜果子,它吃甜果子!
皮袋裏空空如也。
烏孫馬一不地著瑤英,沒等到吃的果子,它的眼神依舊溫順,最後一次對搖了搖尾,沒了氣息。
瑤英忍了很多天的眼淚掉了下來。
對不起,我不是一個好主人,沒能讓你吃到最喜歡的果子。
謝青沉默著抱起瑤英,和共乘一騎。
下午,他們又失去了兩匹馬。
馬可以果腹,但是親兵們都沒有宰殺自己的駒,當最後一匹馬倒下時,他們隻能徒步穿過荒原。
瑤英腸轆轆,一天比一天虛弱,謝青把長刀給其他人,背著前行。
幾天後,他們終於看到天際那橫亙在大河畔的悉山脈。
親兵們衝上山坡,“隻要看到那幾座像饅頭的山,說明快到涼州了!隻要一天我們就能翻過那座山!我們逃出來了!”
瑤英伏在謝青背上,怔怔地抬起頭。
可以回家了?
可以和阿兄團聚了?
渾抖,還沒來得及說什麽,雲層裏忽地傳出幾聲尖利的嘯,一隻雪白的巨大白隼從雲端俯衝而下。
瑤英臉煞白。
隨著白隼的雙翅劃過半空,他們腳下的大地突然震起來,後傳來馬蹄踏響。
瑤英回頭。
茫茫原野之上卷起滾滾塵土,天際,一紅日緩緩墜落,天空一樣的猩紅,數百騎著玄戰甲的壯健騎士策馬奔馳,恍如一黑洪流,帶著吞噬一切的威武氣勢,朝瑤英一行人撲了過來。
親兵們目瞪口呆。
數百人的隊伍風馳電掣,很快馳到他們近前。
隊伍最前方的男人臂膀厚、高大壯碩,頭戴寬大氈帽,一黑織金錦袍,手持一張巨大長弓,淡金的眸子在暮中閃爍著近乎野般的寒芒。
他停在距瑤英不遠的地方,角斜挑。
“七公主,沒想到你能熬這麽多天。”
瑤英閉了閉眼睛,輕輕戰栗起來。
想起北戎人的傳說,他們馴養老鷹的方式就是熬鷹。
海都阿陵就是熬鷹的高手。
他早就找到了,一直跟在附近,看著忍挨,看著飽折磨,然後在以為自己能夠回到家鄉的這一刻出現,無地扼殺東歸的希。
前一刻看到希,下一瞬就陷最黑暗的絕,怎麽能不崩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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