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從夜奔向夜,只有茫茫無盡的黑暗。
唯獨兩束車燈,是夜里醒豁的眼。
顧斐斐家在鄰近省里的一個小城市。
聽說開車過去只要五小時,尹策便提出送過去。
他是很有慈悲心的君子,顧斐斐知道,這舉太逾越一個水人的本分了,他沒必要。
而拒絕的話在腦子里過了一遭,顧斐斐卻還是沒說出口,因為實在太畏懼渾渾噩噩之下,卻還要一程一程往回趕車的這個過程。
顧斐斐始終覺得,對藝的瘋魔,和對父親的恨意,是活著的主心骨。
而今,人去了,恨的主消失了,主心骨坍塌一半。
第一時間不覺得釋然,只有茫然,好像半生追求的東西,大夢一場。
顧斐斐坐在車里,車窗半開,外頭夜風料峭,點燃的煙潦草了幾口,就摁在了滅煙里。
此刻很謝尹策,封閉且獨立的空間里,邊一個只走腎不走心的半陌生人,讓可以不必偽裝。頹然和茫然,以及心織的荒唐,變臉上莫可名狀的復雜表。
車開到市里,天已經快亮了。
樓前一條路上停了好幾輛車,顧斐斐坐在車里一眼,那約的吵嚷聲,應當是家里的親戚都已經到了。
顧斐斐跟尹策道謝,讓他自行去找個賓館休息一下,這頭料理喪事怕要花去三五天的時間,暫時應該顧及不了他了,人記下,“等回北城了,我請你吃飯。”
尹策沒多說些什麼,點了點頭,,自己保重。
-
顧斐斐面的時候,上穿的是一件黑的呢子大,里頭卻是一條酒紅的呢絨半。
就這酒紅,惹惱了繼母,哭得氣斷聲絕之時,竟還有氣力,撲上來啐了顧斐斐一口,只罵,你爸死了,你當是喜事是不是!
顧斐斐笑,說,對我是不是喜事不知道,對你那是肯定,我爸死了,你不正好跟你那遠房的表侄子雙宿雙飛?
不遠,一油頭面的男人,也正是顧斐斐所說的“遠房表侄子”,臉都白了三分。
繼母急紅眼了,上來就要扇顧斐斐耳,被人攔住了,便一轉,伏在那棺材上哭天搶天,直呼,老顧啊,蒼天可鑒啊,我對你這麼掏心掏肺,還要被你閨詆毀……
顧斐斐厭煩極了。
兩手抱著手臂站遠了些,往遠看,那天幕里約出魚肚白。
覺得冷,不是因為天氣,是的蒼涼。
5
家里的事理停當,顧斐斐回了北城,約尹策吃飯,但他那頭的時間不湊巧,而又必須要立即回圣彼得堡不可了,兩人就沒能得上面。
約是過去了三周多,尹策聯系。他休年假,無甚特意想去的地方,問,倘若他去圣彼得堡玩,那邊管不管招待。
顧斐斐說當然,還欠他人呢。
尹策到的那天,顧斐斐去普爾科沃機場接人,就穿一件極暖和的黑羽絨服,帽子圍巾全副武裝,沒化妝,因是剛睡醒,頻頻打呵欠。
見到尹策從登機口出來,顧斐斐立即笑神了,“……不冷?”
圣彼得堡在俄國的西北角,緯度過高,三月份平均溫度零下五度,與北城的冬天無異。微信上跟他說了,最好多穿點,他也不過薄外頭穿了件羊大,眼可見的不寒。
尹策:“……還好。”
等出了機場,尹策便撐不下去了,停車場里冷得和冰窟一樣。
所幸,顧斐斐是開了車來接他的,一輛雷諾Duster,軍綠的涂裝,造型十分派。
車里頭開起暖氣,狀況稍好。
顧斐斐原定直接載他去公寓放行李,臨時改道,先去商場買件服吧。
給他挑了款防風的羽絨服,質很好,考慮到他帶回北城,來年的冬天還能再穿。顧斐斐付的帳,理由依然是欠他的人。
尹策了上大,換上羽絨服,那拉鏈上的標簽沒拆,他合攏拉鏈往上拉的時候,興許是卡住了,拉不。
顧斐斐便走到他跟前去,低頭,將標簽的塑料明掛繩從拉頭鎖里扯出來。
大大咧咧得很,也沒問售貨員要剪刀,直接用牙將這掛繩咬斷了。
尹策看見垂眼時,那一簇睫尤顯得有幾分脆弱,和整個人氣質十分不搭。
他微微地屏了一下呼吸,因為嗅到上一種果木的香味,像是洗發水亦或是護發素的味道。頭發不長,剛剛即肩,漂染了灰,因此更顯得蒼白,眼珠幽黑,便有一種沒有人氣的覺。像仿生機人。
化妝與不化妝,完全是兩種覺。
“好了。”顧斐斐幫他將拉鏈拉至三分之一,退開去,而后問他,是想先放東西,還是先去吃飯。
尹策手將拉鏈拉到頂,“先去吃飯吧。”
顧斐斐帶他去了一家本地餐館,吃一種波蘭口味的土豆煎餅,蘸野果醬,味道偏酸。佐餐的是蜂酒,摻雜了胡椒和桂,味道很奇特。
吃完,再開車去顧斐斐的公寓。
住得離涅瓦河不遠,一棟紅磚墻公寓樓的六樓,憑窗遠眺,約可見遠圓頂的建筑。
那整一條街很是熱鬧,各來往的行人里,也不乏亞洲人的面孔。
等進了樓里,一切卻都安靜起來。
公寓顧斐斐單獨一個人住的,因為畫材很多,不喜歡收拾,作息習慣也不好,怕跟人合租鬧矛盾。所幸現在的畫賣得起價,在國有相對固定的市場,稍鋪張些也問題不大。
進到公寓里面,尹策真有無從落腳之,東西太多了,靠窗的地方放著好幾個畫架,一旁一張矮桌上,堆滿了油畫料和調油,沙發上讓各種畫集和服堆得沒有一點空隙。
屋里有一味道,顧斐斐解釋說,這里天氣太冷,畫晾在那里很久也干不了。
顧斐斐將沙發上的服抱起來,拿進次臥里,隨手一扔——即便不看,尹策也知道,那次臥估計已經變了雜間。
然后,再將沙發上的畫集都拿下來,堆在茶幾旁的地毯上,算是騰出了一個坐的地方。
不過,臥室里倒是相對整潔得多,除了靠窗的桌子點兒,其余勉強看得過眼。在床頭柜上,尹策發現了一瓶喝了一半的伏特加。
這麼烈的酒。
顧斐斐一手掌著門,笑問他:“你是想就在我這兒住,還是我去給你找個酒店?這附近有一家四星級。”
尹策沒有第一時間回答,似乎在考慮。
顧斐斐挑眼看他,“……還是不用那麼麻煩掩耳盜鈴吧,你過來,總不是真的只為了旅游?”
尹策就更不說話了。
顧斐斐笑了,手腕一,帶上門,鎖舌扣上時,“咔噠”的一聲輕響。
……
顧斐斐的床不大,一米五寬,法蘭絨的床單和被罩,純粹的黑,襯著的皮,像是鮮曬太的一種蒼白。
結束后,顧斐斐從被單里手,一支煙點燃。
趴在床沿那兒,上半懸空,怕火星燎到了床單,這用力支撐的作,使后背兩片蝴蝶骨極其分明。
脊柱那兒,紋了三只水母,長長的須往下垂落,幾乎爬滿整個后背。
尹策手,手指按住了的一節脊柱。
顧斐斐頓了一下。
聽見后,尹策質溫和的聲線說道:“你父親那邊,事結束了?上次在北城沒跟你上面,不知道你是什麼況。我過來……順便看看你。”
顧斐斐沒揭穿他這過分顯得不自然的措辭,笑了笑說,“我跟他沒什麼。他死了就死了。放心,我沒有難過這種緒。”
尹策就不說話了。
目像是月沉的幽潭,過分死寂而了無生氣,和方才全然不同——只在投沉溺于-之時,的目里才有一種灼人的明麗,以至于他都能覺出幾分病態,那是一種像在燃燒生命的朝不顧夕。
片刻,顧斐斐覺到他似乎傾過來,轉頭一看,他卻是去拿床頭柜上的那半瓶伏特加。
他說:“你酒量這麼好。”
顧斐斐笑笑,“你不會以為我是一口氣悶了半瓶?”
尹策將瓶蓋擰開,對著瓶口,喝了兩口。
似乎不過是想嘗嘗這本土的伏特加是什麼味道,他擰了瓶蓋,又放回去了。
氛圍又安靜下來,顧斐斐繼續默默地煙。
尹策依然無法將目自的脊背挪開,隨的呼吸,后背也緩緩地起伏。那三只水母像是了起來,在深海里緩慢浮游。
顧斐斐忽覺尹策的手了過來,頓了頓,他手指拿走了手里的煙,替掐滅在了柜上的金屬煙灰缸里。
接著,他手掌按著的肩膀,將撈回去,摟進他懷里。
溫近,帶酒味的呼吸與的鼻息纏繞。
尚有辛辣的酒的味道。
顧斐斐恍惚了一下,意識到尹策在吻。
不在那個纏-綿的過程里,單拎出來的一個吻,沒有來由的,其綿長而復雜的意味,讓顧斐斐頓時一慌。
沒法說服自己了,哪有發展到他千里迢迢跑過來找,還能將其歸結到正常的,水緣的關系里頭的道理。
他應當是史單純的人。
這麼做,好像是在害他。
顧斐斐沒有猶豫地手,將尹策的肩膀一推,自己退遠去。
爬起來,腳去找拖鞋,一面隨意地撈了一件服套頭穿上,“我去洗澡了。你先休息一下吧。”
-
后面幾天,顧斐斐帶尹策去逛夏宮,逛葉卡捷琳娜花園,逛彼得大帝青銅騎士像。不是個好導游,對相關歷史一概不知,只能從學的角度跟他聊聊建筑設計相關的話題。
也不喜歡俄國,冬天太長,天氣太冷,灰蒙蒙的天,清晨和傍晚沒什麼區別,天黑與天亮也沒什麼區別。逢上下雪的天氣,更能驗一種末日戰爭之后的絕氛圍。
人在這樣的環境里,確實很容易滋生那種蘇聯文學式的悲劇思想。
尹策回國的前一天,他們一整天都沒出門,食是前一天晚上外帶回來的披薩,微波加熱便可充。吃東西、喝酒、聊天,此外,剩余的時間幾乎都是在床上消磨過去的。
尹策問,“既然不喜歡這兒,為什麼還跑過來?“
顧斐斐咬著細梗的煙,趴在床沿上,笑說:“你還是真是對我一無所知。就沒去打聽過嗎,我以前是做什麼的。”
顧斐斐覺察出微妙的沉默,手肘一撐,轉頭去看了一眼,尹策眼鏡后的目極其平靜。
笑了一聲,“看來是知道了。我逃命出來避風頭的,哪有什麼可挑剔的,有地方去就不錯了。”
只要尹策稍作打聽,便能知道當時梁夫人“打小三”的那一樁狗。
那之后,梁行霂努力想要協調這事兒,但梁夫人已然做好了魚死網破的準備,除非兩人斷絕一切關系,包括畫家與畫廊投資人的工作層面的關系,否則,不會善罷甘休。
那時,周彌跟談宴西也已經掰了,辭了北城的工作,去了東城、
顧斐斐獨自一個人待在北城,了無生趣,就想去國外進修。
這是讓梁行霂為安排的最后一件事,此后,兩人兩訖,最好死生不復相見。
梁行霂最快能安排的,只有圣彼得堡這邊的院,沒心思挑,哪里都行,吭哧從零開始學俄語都行。都無所謂。
抱頭鼠竄的人,哪有那麼多講究。
尹策聲音平和,“你跟梁行霂,沒再見過面?”
“見過。在莫斯科。那時候有個大師的畫展,我過去看,他也去了。聊了幾句。前一陣,我不是回去奔喪麼,他可能是知道了,給我打過電話。”
微妙的一霎停頓,尹策問:“接了嗎?”
“沒接。”顧斐斐輕緩地吐出一個煙圈,瞧著它慢慢地散去,“我不怎麼執著不會有結果的事。我喜歡往前走。”
尹策立即捕捉到話里的重點,“你想跟他有結果。”
顧斐斐笑了一聲,“為什麼不想?我從來不標榜清高。哪怕被萬人唾罵,只要梁行霂肯給一個結果,我一定會要。即便是乞丐,討要到了手里的,那就是自己的。但顯然,不是每個男人都像你表兄談宴西……”
顧斐斐話音驟停,因為尹策忽然手,抓住了的一把頭發,捋到耳后,他手指在輕耳骨上的一排耳釘。
“斐斐。”
顧斐斐呼吸都緩了一瞬。
尹策的聲音依然平和:“我們可以有另外一種關系。”
顧斐斐幾乎立即笑出聲來,“尹先生讀書時候是好學生吧?”
尹策不知道為什麼有此一問,沒有立即回答。
顧斐斐說:“家里早早替你選好了路,你只需循規蹈矩,一路這麼走下去,自然而然地,就走到了今天這位置。我雖然不知道你的過去,但我可以跟你打賭,你是不是,初初吻和初夜都是同一個人?”
尹策沒作聲。
“你們這種好學生,怎麼說呢,到了某個臨界點,特別容易叛逆,一出格準要出個大的。”顧斐斐聲音冷靜極了,瞥他一眼,笑了笑,“沒必要。好學生偶爾開一下小差,圖個新鮮就得了。我們這種壞學生,爛泥一團的世界,新鮮歸新鮮,但一點也不有趣。以后,有需要我就行,隨隨到。”
好一會兒,尹策才出聲,“梁行霂可以,我卻不可以?”
顧斐斐微微地怔了一下,笑得更大聲,“你說的關系,是這種關系?那是我自作多了。”聳聳肩,“……那只能恕我更要拒絕。我過了半輩子跟支-沒差別的人生,就是為了有一天不用再靠出賣討飯吃。我現在用不著走回頭路了。尹先生覺得我倆現在這狀態尚算愉快,繼續維持我沒異議。別的……就算了吧。”
這一晚的對談,到此結束,剩下的當說不當說的話,都在純粹的的互相索取之中,偃旗息鼓了。
尹策似被出幾分惱怒,也都現在行中,摒棄了他平日的那套君子作風。
眼鏡摘了,這距離也用不著,近到直接看進的眼睛里。見的,霜刃似的銳利,似一柄柳葉刀,要解剖,也解剖他自己。
隔日,顧斐斐照舊開車將尹策送到機場。
他來這一趟,也沒出空去買什麼紀念品,就送了他一張小卡片,自己以前無聊時繪制的,裝在一只墨藍的小信封里,封口還蓋了火漆章。
尹策拿在手里看了看,這時候也不方便拆,就說:“謝謝。”
顧斐斐怕冷似的,兩手都揣進外套口袋里,“那你自己進去值機,不送你進去了,我一會還得去趟學校。”
尹策點了點頭,目停在臉上。
兩人都沉默了一霎,顧斐斐笑說:“走了,拜拜。”
告別的話,輕松得聽不出毫別離的惆悵,抑或是寄再見的意思。
也不等他有什麼回應,轉便走了。
尹策瞧著影走出了大門,方才轉進去找柜臺值機。
等上了飛機,等待起飛的時間里,他將揣進外套口袋里的那小信封拿出來,小心地揭了封口的火漆,出里頭的小卡片。
灰黑夜景,天上有一顆熒藍的星星,正降落下來。
夜空下,一無際的雪地里,跪坐著一個穿白服的小孩,昂著頭,無限地仰著那顆星星,然而雙手雙腳,都被沉重的鎖鏈鎖住了。
由不得手去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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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斐斐走回到停車場,自己開來的車里。
第一時間去掏了一支煙點燃,了幾口,夾在涂了黑指甲油的細長手指間,而后,掏出手機,打開微信,將尹策的微信號刪了。
全程面無表。
作者有話要說:下更就放下一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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