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這事,但到底不甚這些文人墨客才喜歡的玩意兒,可之前那四五年裏,因為不得刀劍練不得騎,被生生地了一個勉強裝了半肚子墨水的假書生。但後來,他慢慢發現,除了練劍,練字其實也能讓他平心靜氣下來。
他練字並不求練出什麽傳世墨寶來,無非是為靜心,因此並沒有文人們雕細琢的習慣,隻是隨手揀出一句話來,翻來覆去地練上數十遍,等心態平和下來,便又扔在一旁不管了。
楚懷嬋醒時,書房滿地都扔得是他龍飛舞的大字,默默翻了個白眼,敢這人出不去,便開始這般撒潑耍賴。無言地蹲下去收拾這一地狼藉,隨手拿起一張紙看了眼,無意識地怔了會兒。
不得不承認,其實他的字是很好看的,行雲流水,卻並不顯狂妄,反而無一不出一種瀟灑恣意來。
忽然又想起那些關於他年時意氣風發的傳聞,微微歎了口氣。
百年勳貴名門裏長大的貴族子弟,因著旁人無法企及的家世與財力,若非自個兒長歪歪瓜裂棗,總歸樣樣都是百裏挑一的。
仔細看了看這些字,原來他每一張紙上寫的都是“善不善法,從心化生”這兩句,將宣紙全部撿起疊好,走至那方紫檀木書案前,見他仍舊垂首寫著,硯臺裏的墨將盡,沒多想,再自然不過地執起硯滴注了水,又拿了墨錠替他研了會兒墨。
“小侯爺這字,練了得有十來年功夫了吧?”手上的作沒停,卻不像方才被他使喚著研墨時那般一直低著頭,而是靜靜看著他落筆。
孟璟筆微微頓了頓,又繼續將這幅字寫完,才道:“斷斷續續,也有十多年了。”
楚懷嬋多看了一會兒,兩人隔得近,上那淡淡的甘鬆味伴著佛頂珠的暗香徑直往他鼻尖鑽,孟璟有一瞬的恍惚,緩緩放下筆:“別折騰了,不寫了。”
沒理會,手上的靜沒停,隻是輕聲道:“我父兄乃至外祖舅舅,都是走的科考這條路,我之前,見得最多的便是館閣。”
“怎麽?”
“沒怎麽,”輕輕笑了笑,“難得見到一個練行書的,還是,況且還不錯,有幾分功夫。”
難得這麽平心靜氣發自真心地說他句好話,他很識趣地沒出聲。
“就是,”微微往後退了退,笑意盈盈地道,“和小侯爺這人不大襯……小侯爺嘛,我第一次見你,就是見到你在兇聞小姐,覺得你還是比較適合你服補子上的那頭虎虎生威卻冷酷無的豹。”
孟璟手正按在書案邊緣,指節高高突起,似乎是了怒。但他想的卻是,果然是因為聞覃,他說這丫頭對他哪來的這麽大的意見,找他不痛快。
他將麵前這張紙疊好收起來,袖擺往下到手肘,那串念珠手串就這麽第一次完完整整地暴在了楚懷嬋眼前。
愣了下,目鎖在他眉間,不太確定地問:“我沒記錯的話,‘善不善法,從心化生’這兩句是出自《宗鏡錄》吧,禪宗著作……可,小侯爺這念珠,黃花梨木配青金石,九九歸一,八十一顆珠子,是道家的混元流珠吧?”
“南邊榮祿堂裏供奉的是地祇太保溫天君吧……道家神明,”頓了好一會兒,目緩緩下移到他的左膝上,“小侯爺……信道?”
第34章
目裏的驚愕與懷疑近乎毫不掩飾,孟璟作頓了頓,隨即緩緩拉開屜,將那張紙塞了進去,借著這作,袖擺自然往下垂到手腕,完完整整卻又不算刻意地遮住了那串念珠。青金石掩在繁複的蟠螭暗紋下,再探不見分毫。
他好一陣子沒出聲,楚懷嬋的目就這麽停留在他臉上,將他眼角微微上揚的的弧度收眼中。
他本不必對解釋什麽,依他素來行事的風格,也是寧可錯殺不可放過,就憑今日切切實實地起了疑,便不會再有開口的機會。但盞茶功夫過去,他終於還是翕了下,不過他還沒來得及真正出聲,楚懷嬋先一步笑了笑:“是我糊塗了,如今士人們為附庸風雅,多有以混元流珠作飾標榜遵循老莊之道的,小侯爺武將世家出,竟也有此誌趣。況且,我來這麽久了,也沒見您去過一次榮祿堂。”
疊握在前的雙手尚且在微微唞,聲音裏也帶了一不易覺察的微,但卻強自笑了笑,刻意放平聲音道:“獨獨《宗鏡錄》,小侯爺倒肯花上半個時辰來練字,想是禪宗信眾了。”
還是個聰明的,知道怎麽才能不引火燒。
孟璟睫微微垂下,遮住了雙眸,也遮住了所有緒。
他還沒想好怎麽接話,便先一步岔開了話題:“行雲流水,可惜我總不得要領,小侯爺今日既然得了閑,不妨教教我?”
大抵尚在慌之中,這話其實說得沒頭沒腦,他今日兒就不是得了閑,而是被煩得沒法子出去。再者,這要求在他這兒,其實算得上有些僭越了,但他不知怎地,非但沒怪罪,反而從善如流地將書案後的位置讓了出來,做了個手勢讓過去:“寫幾個字來看看。”
聽得他這話,楚懷嬋這才反應過來方才倉惶之中到底說了些什麽,心中愈發慌,但孟璟卻莫名縱容了這一次,微微怔了會兒,這才走到書案後,執起筆寫下了他方才練的‘善不善法,從心化生’八字。
然後,聽到一聲極為不屑的嗤笑。
雖意料之中,卻也著實令人不快。
抬頭去看他,孟璟似乎已將方才那茬忘了個幹淨,眼裏的笑意毫不掩飾:“楚懷嬋,就你這兩下子,還想換?”
“怎麽了?”
訕訕地低下頭去,簪花小楷規規整整,占據了一張宣紙四分之一的角落,和他方才那幾乎要出紙張邊緣的龍飛舞的大字一比,實在是秀氣得……沒眼看。
麵上騰起紅雲,有些尷尬地道:“我父親以前隻準我練這個。”
聲音細如蚊蚋,嗡嗡地響起,伴著這點赧然,倒還真像是個難得見次世麵的大家閨秀陡然遇見了尷尬事。
可惜,就憑方才這遇事時的反應速度,也能看出並不是個什麽不通世事的善茬。
他譏諷了句:“你就這麽聽你爹的話?”
“嗯。”先是點點頭,隨即又搖了搖頭,“也不是,小時候覺得父親滿腹經綸,很是敬佩,從不忤逆。後來長大了,慢慢知道有些事也不完全是我所見的那樣,但有些東西,就算後來想改,好像也早就了習慣,刻在骨子裏了。”
“楚懷嬋。”他很認真地喚。
“人是為自己活的。”他頓了會兒,目落在的纏臂金釧兒上,被微微晃花了眼,好一會兒才凝住心神,接道,“你爹那套老迂腐的東西,該扔便扔了。”
心裏某個地方就這麽被輕輕了一下,抬眸注視著他,卻還是下意識地出言維護生父:“你們總說我爹迂腐,其實也不是的。文人重禮節更重氣節,但外人總不知,其實他也曾親手給娘親畫過眉過花鈿,也曾說過,為當變。”
有些喪氣地放下筆,無意識地抿了下,懊惱地道:“算了,反正你們都覺得他不是好人,更無半分氣節,變節的本事倒是不差,能編進《貳臣傳》的那種。”
耷拉著腦袋,垂頭喪氣地嘟囔了幾句無關痛的話,試圖擺頹喪緒。孟璟端詳了好一會兒,終是起了惻之心,但到底沒安過人,於是譏諷了句:“你讀了這麽多年的書都還給先生了?”
“啊?”
“貳臣是事兩朝,而不是奉二君。”他嗤笑了聲,“照你這說法,史書上那些三朝元老都該開棺鞭禍及後人了。”
靜了一瞬,明白過來他這話雖然難聽,但卻是在拐著彎兒地寬,輕輕張了下,到底沒能說出什麽來,隻好微微福了下`以示謝意。●●
孟璟卻不並想承這份,畢竟他本意也不是為他那迂腐的老丈人說話,轉而道:“你爹沒教過你,就算為人當變,但半途而廢,實乃大罪?”
抬頭看他,眸子裏那疑慮緩緩消散開去,變一一眼見底的清澈與幹淨,輕輕眨了下眼,再自然不過地衝他笑了笑:“謝謝啊。”
這話沒加稱呼,也不算客套,說完不自覺地衝他莞爾一笑,又覺赧然,趕重新執起筆,低下頭去看那幾個字。
孟璟被這假模假樣的做派給逗樂,沒忍住輕笑了聲,耐著子指點了幾句。
其實這人當真還算是個書香裏走出來的仕,一沾上文房四寶,與方才那般使起小子胡攪蠻纏時給人的覺完全不同,散發出的氣息更是一種安安分分的能夠沉澱下來曆久彌香的甘醇。
他靜靜地看了會兒練字,目從耳邊的寶葫蘆環耳墜一直下移到半袖褂子下的金釧兒,忽然開了口:“以後別穿這服。”
“啊?”楚懷嬋一抬頭,那個“從”字便七倒八歪,趕低下頭去重新補救,也就沒來得及答話。
“我跟你說話呢。”
“啊,你說什麽?”楚懷嬋一臉無辜。
“……以後到這兒來的時候,別穿這玩意兒。”
他說完拂袖而去,楚懷嬋訥訥地低頭看了眼自個兒上這裳,覺得也還好啊,沒哪兒不得的啊,隻好一臉莫名其妙地衝他背影“哦”了聲。
將屜裏他剛收起來的那張字拿出來,照著練了一上午,午間東流過來請去用膳,還不舍,隻好在心裏自我安了幾句,練字這事也不是一時半會兒急得來的,這才放下筆往飯廳去。
到時剛好上完菜,孟璟看著這一桌佳肴,忽地失了神,卻不是為著這些菜品,而是呈菜的餐。將之前清一的定藍瓷全數換了甜白釉,純素卻又甜,盤碗之上暗刻亭亭淨植的纏枝蓮花,隻得在他這個位置,逆看去,才能辨得清其上致而靈巧的花紋。
他沒再說話,安安靜靜地吃完了這一頓飯。等飯畢,扶舟端上來的藥碗換了青花纏枝山茶花紋碗,丫鬟捧上來的茶杯也變為了瑪瑙八方花耳杯。
來他這兒不過十日左右,卻能準確地判斷出哪些能而哪些不能,再將這裏的陳設用翻了一遍新,以靈巧心思為這座死氣沉沉的院落添上了些許鮮,卻從未同他提過一句,仿佛自然而然,這不過是該做的事,倒像極了……一個主人的分之事。
他看了一會兒,起到廊上立了許久,沒再出聲。
扶舟覷了眼還在屋裏和廚房商量明日菜單的楚懷嬋,悄悄迎上來,低聲音問:“懷仁的人又過來請了一道,是引過來見還是出去見?”
“出去,我這兒有探子。”
“那我去備車?”扶舟問完覺得不太對,又瞟了一眼楚懷嬋,補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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