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屋子裏的線慢慢黯淡下來的同時，這子涼也漸漸轉化了一種沁人心脾的涼意。

枯坐了會兒，時夏回來複命：“傷得不算特別重，斂秋姑娘說姑爺已經手下留了，請您看在夫人的麵子上，就將這事忘了，別再提了。”

楚懷嬋半闔雙目，又靠了回去。

“日後辛苦些，親自去上藥，別經小丫鬟的手，夫人麵前也機靈點。”

時夏應下，又問：“小姐還歇會兒麽？”

楚懷嬋已經沒了聲響，隻好悄悄退了出去，守在外頭。等日頭將要完全落下的時候，扶舟進來找人，才趕將人喚了起來。

楚懷嬋草草收拾了下，跟著他往儀門走，出得院門，聽見一陣呼天搶地的聲音，疑地往北邊看去：“怎麽了？”

扶舟遲疑了一瞬，沒說早間來過棲月閣的那兩人被打了個半死不活的事，隻是老實代了另一半：“主子把東側院的人全攆出去了。”

“全？”

扶舟點頭，說了句要孟璟聽見必會將他就地打死的話：“主子說本該一早料理好這事，好迎您進門的，不過事多忘了，給您添堵了。既然如今那幫人不長眼，擾著您的清淨，就更留不得了。”

怔在原地，今日那兩人兒就沒放在心上，況且們其實也沒做什麽，孟璟這反應……思忖了好一會兒這話，沒再接話，也沒再往下問，沉默著跟著他到了儀門外。

車馬早已備好，踩著杌子上了馬車，見孟璟微微閉著眼養神，輕手輕腳地放下簾子，在側麵落了座。

孟璟沒睜眼，戲謔了句：“你不說禮數不能缺麽？”

楚懷嬋一哽，白了他一眼，嘀咕了句“小氣”，好一會兒才道：“見過小侯爺。”

沒再說話，靜靜靠在馬車壁上，孟璟半睜眼看了一眼，整個人蔫蔫的，不出聲，目不斜視地杵著，跟樽菩薩似的。

“怎麽了？”他糾結了好一會兒才問出這句話。

“沒怎麽，謝小侯爺關心。”

他見慣了出言譏諷挖苦他的模樣，現下這般畢恭畢敬的樣子，倒還真是見。更何況，這話雖然聽著恭敬得很，但其實，慣常的那份嘲諷掩不住。

早間還好好的，這是又怎麽了？

孟璟思索了一會兒，沒得出什麽結果來，幹脆懶得理，往後一靠，閉目養神了起來。

楚懷嬋枯坐了許久，等到夜幕四合，馬車才停在了護城河邊上。

河水輕淌，楚去塵選了一座畫舫，見他們到了，小廝忙迎上來說他被在此地做巡關史的同窗絆住了，請他們先稍待會兒。

孟璟邁上棧橋，往船邊走了兩步，發現楚懷嬋沒跟上來，轉頭看過去。

楚去塵興許是為著風雅，選的地兒偏僻，棧橋久經歲月，有些殘破。在岸邊立了會兒，時夏扶著，試探著出腳來，一到這仿佛一腳下去就會寸寸碎裂的棧橋，又訕訕地將腳收了回去，反複試了兩次，還是沒膽子。但一抬頭見孟璟看著，知他必然又在心底嘲諷了，隻好咬了咬牙，閉了眼往上一踩。

左腳踏上實地的同時，右腳卻踩上了一塊表麵完好的朽木，形晃了晃，沒忍住輕呼了聲，子也失了平衡，徑直向河裏栽去。

這變故來得突然，連跟在後的時夏也沒來得及扶上一把，等到子的去勢頓住，迷迷糊糊地睜開眼，卻見孟璟正拽著的小臂，將堪堪拉了回來。

等立正形，將右腳拔|出來，孟璟鬆開，衝東流道：“給河道衙門那幫拿錢不幹事的人打個招呼，該整修了。”

他說完徑直往裏頭走，連看都沒看一眼。

跟上去，等進了船艙，親自給他搬了個杌子，等他落了座，恭謹道：“謝小侯爺。”

“要怨就怨你哥選的地兒，怨不著我。”孟璟給斟了杯茶。

“哪敢怨小侯爺？”

沒坐杌子，在他對麵席地跪坐下來，接過他手裏的茶壺。

月斜斜灑下來，落在滿頭青上，發間那支木蘭簪子也在月下散發著清冷的。

孟璟看了好一會兒，才挪開了目，側頭去那蛾嵋月。

月麵朝西，涼月如眉，清清冷冷。

第19章

畫舫雖大，但伺候的人見楚懷嬋親自在做這事，沒敢進來叨擾。

艙隻有他們二人，也無人開口說話。

孟璟目落回護城河麵上，水麵之上映著一彎月，被畫舫驚得一一，那彎月也跟著破碎了又闔上。

反反複複，晴盈虧。

許久，他開了口：“楚懷嬋。”

“嗯。”

應完這聲，見他又不說話了，隻好又應了聲：“是。”

“你知道你那院兒為什麽棲月閣麽？”

“還請小侯爺賜教。”

“院子東邊有泓池水，從宅邸外引進來的活水。月上西樓之時，清水映月明，似月宮仙駐足停留、傍水而棲。”

他說這話的時候聲音很淡，說完這無關要的話，也沒有繼續往下說，而是往窗邊靠了靠，再次去看這彎黯淡的蛾眉月。

這話聽著滿是雅意，實在不像是從他那吐不出象牙的狗裏說出來的，楚懷嬋怔了會兒，終於從這話裏聽出了些許別的意思，靜了會兒，喚人去重新沏壺茶過來。

“我給小侯爺點杯茶吧，賠上次的罪。”

“說過不必再提了。”

跪坐的姿勢很標準，脊背筆，上裳連一輕微的褶皺都未起。

眉目在這清泠泠的水月之後，更顯淡泊，像極了那晚在翠微觀裏的樣子。

可那翹的鼻梁，卻又像那晚在雲臺，安安分分地跪在他跟前，明明瞧著眉眼溫順，肚子裏的壞水卻未瀝幹淨。

輕輕笑了聲：“我那時候其實不覺得自己有錯，雖說勿以惡小而為之，但也勿以善小而不為嘛，畢竟我那會兒確實覺得小侯爺有錯在先，況且我也沒真怎麽您，但小侯爺好像很生氣的樣子。”

孟璟下意識地反駁了句：“還好。”

楚懷嬋沒理會他，反而接道：“我到今日，才總算明白了小侯爺為什麽生氣。不是怪我捉弄您，您大人有大量，自然不會跟我這等小人一般見識。”

“您生氣的是……”

話沒說完，下麵人將茶壺遞進來，接過茶壺，習慣地湊上去輕輕嗅了嗅。

孟璟目看過來，這般湊上去時，脖子彎出一道弧度來，倒是和這金浮雕梅花紋茶壺相得益彰，別有一番潔之姿，卻又脆弱得很，的確是他一把就能掐斷的骨頭。

外頭琴師奏的是落英，琴聲悠悠中，翻過一隻高浮雕荔枝紋金杯，左手輕輕挽住袖擺，右手執起茶壺，手腕起落，茶水輕輕撞在金杯壁上，驚起清泠泠的聲響，三響三輕。

落英之意奏出來了，流水潺潺也極有靈地和上了。

目落在茶麵上，靜靜將茶沫點了一幅踏馬月圖，這才接道：“您是怪我，多管閑事。”

雙手執杯，平舉過眉間：“這杯茶，就當給您賠罪了。”

他看得發笑，沒去接。

楚懷嬋保持了這個姿勢好一會兒，茶水滾燙，幾乎要捧不住這杯茶，隻好尷尬地道：“都凰三點頭了，也夠意思了，小侯爺不會真要我三跪九叩才肯消氣吧？”

遲疑了下，五緩緩皺一團，有些苦惱地道：“小侯爺，雖然我出是比不上您，但我覺得……也沒有差到，需要不向您行跪禮的地步吧。”

孟璟目落在杯盞之間，點的是右腳踏馬背，彎弓月。

其實還算是有心了。

但他輕嗤了聲，一簾水幕應聲撲麵而來，好在他早有準備，迅疾往後退了一步。

這杯茶沒能近，順著窗戶落了護城河中，在這尚算喧囂的夜間，幾乎沒能驚起任何聲響。▼思▼兔▼網▼

“裝什麽呢，我就猜你裝不過一刻鍾。”

孟璟移回原位坐下，無奈地搖了搖頭，從燙紅的手裏取下杯子，執了茶盞給自個兒斟了杯茶，緩緩呷了口。

見還一臉忿忿不平，鼻子不甘地皺一團，他猶疑了下，過那串念珠，將剩下的半杯茶遞過去：“潑吧。”

“反正也潑不著。”

楚懷嬋噘，冷哼了聲，扭過頭去看窗外。

“不躲。”

“真的？”

孟璟先是點了點頭，隨即又納悶兒自個兒怎地對這小丫頭倒是這般好耐，但還是補了句：“不能潑臉。”

楚懷嬋“嘁”了聲，接過那杯茶，在手裏握了好一會兒，手一揚，孟璟果真沒躲，但這簾水幕卻仍舊從他前飛出了窗外。

他側頭去看，沒迎上他的目，隻是拖著聲音道：“哪敢真潑您？一會兒扶舟把我當刺客鎖了，五花大綁的滋味想必不好。”

說得認真，卻又有氣無力，好似真的在擔心被當賊人拿下到苛待一般。

孟璟沒忍住笑了，笑完很認真地喚了一聲：“楚懷嬋。”

“嗯，”蔫蔫地應了聲，“在呢。”

“斂秋的事和你無關，我也不是針對你。若母親沒撥到你那兒伺候，今日賞的這頓板子隻會更重。”

把耷拉著的眼皮掀開一條，無打采地看他一眼：“合著我還該謝謝您給我麵子不？”

“可以這麽說。”

楚懷嬋一口氣噎住，實在是不知道還有什麽話可和這個臉大如盆的人好說。

他轉過頭去繼續看那彎月，月華黯淡，靜靜灑下一層冷。

他其實很喜歡仰頭這彎瑤臺月，孤月清輝，幹幹淨淨，又冷冷清清。

一是因為，這月幹淨，不像他，深淵，滿是淤泥。

二則是因為，這冷清的模樣，像他。

其實倒也像他跟前這個人，但尚有靈與餘熱。

而他隻剩那點子寒。

他角常掛著的那若有若無的笑就這麽變了一苦笑，又倏然掩進了夜中。

楚懷嬋怔怔地看了會兒，確信自己沒有看錯，默默低頭，重新執起茶盞，替他斟了杯茶。

他們其實都算是看慣了人冷暖的人。

那五年裏，外祖雖然對嗬護，但畢竟年紀太大不當家了，長年客居，日子不見得舒坦，父母親來信也時常隻是問候一聲便罷，直到父親在京師穩住基，這才終於提起將接回邊的話。

而他，則更是。

對京師這個巨大旋渦不甚了解，對他，則更算不上識與知悉。但畢竟就這麽莫名其妙地被一紙詔書綁在了一塊兒，餘生終究要係在同一座宅邸裏度過，從雲臺歸家後的那幾日裏，除了跟著娘親和嬤嬤趕慢趕地習新婦規矩，更多的，則是在想法子去了解他這個人。

前後軍左都督的嫡長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