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策漠然著蘇庭生,他一襲白站在那里,姿蕭朗清舉,玉冠束發,眉目蘊著煙雨般笑意,溫潤而澤。
白,白。
只觀這副皮囊氣度,頗有些風霽月的意韻。裴策想起江音晚的畫,心里的那分不確定再度漫上來。晚晚眷的,會否仍是那般的如琢君子模樣?
裴策神愈發淡下去,眉峰暗藏冷峭,又在對上江音晚的視線時消弭無蹤。他角弧度清淺,聲道:“晚晚,時辰不早,該回去了。”
蘇庭生微詫,笑容愈顯和煦:“原來王兄同這位姑娘相識。”聽“王堇”話意,應當不止相識,或許是兄妹,“不知姑娘是王兄的……”
“是拙荊。”裴策言簡意賅。
蘇庭生的“妹妹”二字生生卡在了嚨里,角一。耳邊嗡鳴,酒意仿佛此時沖上頭顱,竟似一時不能全然領會對方的意思。這位姑娘,分明梳的是未出閣的發式。
他只聽到自己僵地笑了一聲:“原來如此,二位可真是郎才貌,般配非常,令蘇某生羨。”
裴策淡然頷首:“謝蘇兄夸獎。”他看向江音晚,漆眸靜邃,緩聲再道一遍:“晚晚,逛了這麼久,累了沒有?該回去了。”
江音晚凝睇著裴策的神,直覺有哪里不對,然而他面上靜得滴水不,只淡淡向蘇庭生相互拱手辭別,江音晚又當是自己多心,回再向蘇庭生欠,略施一禮告辭。
丹若手上還拿著那個掐琺瑯口脂盒,正要向掌柜結賬,裴策不含緒地瞥去一眼,丹若倏地覺得手上的致圓缽異常燙手。
還是黛縈驀然福至心靈,從手中取過圓缽,向掌柜換了同的另一盒口脂。
江音晚已緩步走到裴策邊,亭亭裊裊,繚綾披帛飄逸。淺淺地笑:“我們回家吧。”
回家。
裴策未再向婢手中的口脂盒投去一眼,只輕輕扣住江音晚的細腕,修長的指慢慢下去,穿過的指,十指相扣。
邁出“染春林”的門檻,江南街巷悠長,斜脈脈,他款步而行,時不時偏頭,低眸看江音晚一眼,寬大墨緞袖擺垂下,掩住握的兩只手。
回到王宅,花廳里已備好了晚膳,天目筍,玉蘭片,鰱魚豆腐,紅煨牛舌,芙蓉……(1)道道用薄瓷盤盛著,細可口。
江音晚在船上聞不得魚腥味,下船后倒頗喜江南水鄉魚蝦的鮮。這道鰱魚豆腐乃余杭名肴,白鰱魚溫,有暖胃益氣的功效,裴策喂著江音晚多用了些。
晚膳罷,梳洗歇息的時辰尚早,江音晚在書房,以手支頜,閑倚在書案后寬大的黑漆描金五蝠云紋座上,翻看江南時興繡樣的繪本。
本該在此理公文的裴策,早早去了湢室沐浴更。
他放下手中文書,預備去湢室時,還特地向江音晚解釋了一句:“今日宴飲,蘇庭生安排了舞姬,孤雖未讓們近,仍覺沾染了俗脂氣,還是早些沐浴更。”
清俊的眉眼,平靜如潭,不聲強調了蘇庭生的安排。
江音晚垂眼于繡樣,聽見他的話,只輕輕一點頭。不曾在蘇庭生此人上留心,也未能聽出裴策的用意。
裴策多看了一眼,綃紗罩下的燈火映在側,鬢邊點翠穿珠流蘇輕晃,膩白瑩潤的珍珠過雪頰一側,恍若無。
裴策起往湢室去。
大約兩刻后,江音晚聽見沉緩的悉步聲漸近,書房門開,抬眼,不意看見一襲白。
門邊的影頎長,背對著如水的夜,月灑落,他袍擺有淺淺銀繡梅竹雙清紋樣流轉,霞姿月韻,霜襟雪懷,恍若天上謫仙人。
裴策竟換了一白。
他款步走近,似從濯濯深秀水墨里走出,亦似從那場經年的大雪間走來,江音晚有一霎的晃神。
朱漆木門在裴策后慢慢合攏,燈火染上一副如玉琢的俊容,他輕緩地一笑,低喚了一聲:“晚晚。”
江音晚訥訥地應了一聲,稍稍回神,在心里琢磨他為何忽然作這副裝扮。
裴策沒有再說話,隔著書案默然與對,江音晚恍然明白過來。
擱下手中書冊,從書案后繞出,走到裴策面前,又慢慢后退了兩步,細細打量著他,直到后腰靠上檀木書案的邊沿。
櫻忽而慧黠地翹起,江音晚拖長了音調,道:“原來殿下以為,我喜歡殿下穿白的模樣。”
確切地說,以為喜歡的只是當年那個白年郎。后來的慕,皆寄過往而生。
裴策著,長睫微垂,投下一弧翅般的影,眸看不分明,只覺如端硯研出的墨,深濃一片,又似星子寥落的天幕。
磁沉嗓音染了不易察覺的黯:“不是麼?”
江音晚的笑慢慢斂下去。手,纖指輕勾他霜白袖擺。裴策順著輕綿的力度,步步走到前,雪衫輕,面寂和得過分。
江音晚松開他的袖,驀然將雙臂環過他勁瘦的腰,的軀偎過去。
松松抱住了他。
嗓音,幾乎著裴策膛傳來:“不只是這樣。我心悅的,從來都是眼前人。”
當年那個溫和無依的大皇子也好,漸漸生出寒凜鋒芒、又在運智鋪謀的城府里的太子裴策也罷,白也好,墨袍也罷,他每個模樣,都讓江音晚為之心喜,為之心。
裴策一怔。稍稍后撤些許,凝睇著江音晚的小臉,漆瞳一幽靜,眸底卻是濃墨傾倒,晦沉不可收拾。
江音晚認真看著他,繼續道:“殿下的想法,大可以直接同我說。”
那些心結,那些偏執念頭,不必曲折幽晦地藏在心里。兩個人,本就是要共同磨合,才能走得長久。
裴策凝著,輕輕頷首,面上仍是不變的清矜,白相襯,出塵如皎皎天邊月,不染纖塵。
他雙手閑閑撐在江音晚后的檀木書案邊沿,并非相擁,卻將籠住。慢條斯理地俯,在耳邊吐出的字眼,全然不同于正經模樣。
江音晚杏眸瞪圓了,松開環在他腰后的手,韌楚腰向后彎折,才能稍退開距離,看向他,一時氣結:“你,你……誰要你說這些?”
裴策慵然自若道:“是晚晚說,孤的想法,大可以直接同你說。”
江音晚雪頰浮上緋,抿著不再說話,只向一側挪了一步,從被他圍攏的狹小空間掙出。
裴策堅實手臂撐在桌沿,好整以暇看著。
江音晚又瞪了他一眼,自以為多有氣勢,實則綿綿的,似羽過人心頭。
下一瞬,有力的大掌攥住的嫋嫋細腰,將人提到書案上坐著。后一個青玉筆筒翻倒,數支紫毫骨碌碌滾落在地,裴策卻全然不予理會。
江音晚有些慌,荑抬起,推裴策的膛,自然毫無用場。作間一縷碎發落在耳側,地拂著雪頰,杏眸里含了水霧,討饒般著他。
裴策從緩再向前邁一小步,握住了的一雙腳踝,分而抬。沉啞嗓音著的耳畔:“既然孤穿了從前慣的白,晚晚也該如從前般,再喚孤一聲‘哥哥’。”
燈燭飄搖,長夜長,窗外月朧明如水,窗牖上糊著煙羅,朦朧人影融。那些低哀婉轉的泣聲,消湮在夜里。庭院深深,花影搖落一甌春。
從書房,到檀木邊座五扇繡屏相隔的寢屋。江音晚最終不得不拾起從前的稱呼,喚了許多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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